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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漫声线] 十二国记连载之[月之影•影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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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6-3-10 21:22:0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himolly 于 2012-5-18 13:25 编辑

月之影•影之海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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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之影•影之海》全文翻译:王华琳

一片漆黑。
她惊恐地伫立其中。
某处传来高昂而清脆的音色,那是水滴敲打在水面的声音。黑暗里有着微弱的回声,让人以为似乎是身处在完全黑暗的洞窟里,但她知道并非如此。
黑暗好深邃、好……巨大。在这天与地都不存在的黑暗中,出现一抹淡淡的鲜红色光晕,鲜红的光在变形、舞动,仿佛黑暗的彼方有火焰在燃烧。
逆着红光,可以看见数不清的影子,是一群异形怪兽。
它们从亮光之处边跳边朝这边跑来。虽然看起来是各式各样的动物,有猴子有老鼠有鸟,但每一种都和她在图鉴上看过的模样有些差异,而且这些赤兽、黑兽与青兽,每一只都比实际上的动物大了好几倍。
它们高高挥舞着前脚,小跑步过来,一边还跳起来在半空中转圈圈,仿佛是热热闹闹的迎神庙会队伍正在接近。不过说它是热闹却又和热闹不太一样,说它是迎神队伍却又和迎神队伍大不相同。
这些异形是朝着牺牲者的方向往前冲,它们是为了即将在血祭中献上贡品而欢喜,所以才蹦蹦跳跳地跑过来。
证据,就是杀意正随风吹袭而来。这群异形中跑在最前头的已经离她不到四百公尺了,每只野兽都咧开大嘴,虽然听不到任何声音,但可以看出它们欢呼的表情。没有叫喊声也没有脚步声,只有类似水滴滴落在洞窟里的声音持续回荡。
她所能做的只是睁大眼睛,注视着逼近的影子。
──等它们来了,我就会被杀。
心里虽然明白,却动弹不得。明明知道自己可能会被四分五裂、会被吃掉,身体仍然动也不能动。然而就算身体可以动,也无处可逃、无法对抗。
她觉得体内的血液在逆流,甚至觉得可以听到逆流的声音,那就像是汹涌的波涛声。
眼看着距离已经缩小到三百公尺了……
阳子惊醒了过来。
她感觉到汗水沿着太阳穴流下,眼睛酸得要命,于是赶忙拼命地眨眼,接着才终于深深地喘了口气。
“是梦……”
她发出声音想要确认一下。她一定要好好的确认一下,要是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会觉得很不安。
“只是个梦。”
不过是个梦,不过是个最近连续作了一个月的梦罢了。
阳子缓缓地甩甩头。房间里因为厚窗帘的缘故而暗暗的,拿起枕头旁的时钟一看,离该起床的时间还很久。身体很沉重,连想要动一动手脚都觉得有困难,好像被黏住了一样。
第一次作那个梦大约是一个月之前的事。
起初只有一片黑暗。耳边传来水滴进空洞中的尖锐声音,她则孤伶伶地伫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心中充满不安,身体想动却动弹不得。
同样的梦连续作了三天之后,黑暗中开始出现鲜红的光晕。梦中的阳子知道,有很可怕的东西将从光的那一边过来。她连续五天因为这个黑暗中出现光的梦而尖叫着从床上跳起来,然后她看到了影子。
一开始看起来像是漂浮在红光中的脏东西,等到好几天都梦到同样的梦之后,她才发现那东西正在靠近;等她明白那是某种成群的东西时,又花了几天;然后再经过数日,她才知道那是异形怪兽。
阳子将床上的绒毛娃娃拉到身边。
──已经离我很近了。
那群东西花了一个月从地平线那端跑过来,恐怕明、后天就会抵达阳子身边了。
──那样的话,我该怎么办?
想到这里,阳子甩甩头。
──那是梦。
就算连续作了一个月,而且内容每天都有一点进展,梦仍然只是梦。
即使试着这样说服自己,还是无法拂去胸中的不安。心脏快速鼓动,耳朵深处仿佛能听见血液如潮浪奔腾的声响,沉重的呼吸灼烧着喉咙。阳子抱着填充娃娃好一阵子,像是在寻求依靠。
她撑着睡眠不足又疲倦的身躯勉强起床,换上制服下楼去,做什么都觉得提不起劲的,随随便便地洗个脸就走进了餐厅。
“……早安。”
她向面对着流理台正在准备早餐的母亲打声招呼。
“起来啦?最近都很早嘛!”
她的母亲边说边回头看阳子,随意的一瞥停留在阳子身上,立刻变成了很严厉的表情。
“阳子,是不是又变红了?”
阳子原本没听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呆了一下子,接着才赶忙用手将头发束起来。以往她都会先把头发绑好才到餐厅来,今天早上却将睡前绑好的头发解开,只插了一个发梳。
“是不是染一下比较好?”
阳子只是摇摇头,披散下来的蓬松发丝轻轻擦过脸颊。
阳子的头发是红色的,原本颜色就很浅了,只要一被太阳晒或泡在游泳池里还会退色。她的头发现在留到背上,发梢的颜色变得很淡,因此看起来就像真的去染过一样。
“不然的话,要不要再剪短一些?”
阳子不发一语地低着头,默默地迅速将头发编起来。编成整齐的麻花辫之后,颜色看起来就比较浅了。
“你这到底是像谁啊?”
母亲表情冷冷地叹了口气。
“上次你们老师也问过我,你这到底是不是天生的?所以我才觉得你干脆把头发染一下好了。”
“可是我们不准染发。”
“那剪短一点好了?这样起码不会那么明显。”
阳子不说话,母亲则一边倒着咖啡,一边用冷淡的口气继续讲。
“女孩子家最重要的还是整洁朴素,不要太显眼,要老实一点。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要引人注目,不是要打扮得很招摇,但被人家怀疑总是很丢脸的,因为人家甚至会因此而怀疑你的人格。”
阳子沉默地盯着桌布。
“我猜一定有人看到你的头发,就以为你是不良少女。你也不希望自己被人家当成太妹吧?我给你钱,放学后就去剪一剪。”
阳子偷偷地叹气。
“阳子,听到没有?”
“……嗯。”
她一面回答一面将目光投向窗外。颜色忧郁的冬季天空非常辽阔,二月过了一半,天气依旧严寒。

阳子就读的是平凡的女子学校。这所私立高中除了是一所女子学校之外,根本就没有其他的长处。阳子会到这里就读也是她父亲自行决定的。
阳子中学时,成绩比较不错,要考上师资力量强的更好的高中也并不是很困难。但父亲却让她到离家近,校风严谨的这所学校就读。
最初的模拟考试成绩并不理想,但因为父母都认为这所学校比较好,父亲又特别坚持,所以阳子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她现在身上穿的制服是一年级入校时的制服,也是阳子最喜欢的衣服。
“早上好。”
阳子一进教室就大声道了声“早安!”。有两三名女学生向阳子挥手致意,其中一名还向阳子跑了过来。
“中岛同学,数学课本带了吗?”
“恩。”
“不好意思,借看一下。”
阳子点点头,走到窗边自己的座位上后,马上拿出了课本。几个女孩子也立刻围着桌子,开始写着自己的作业。
“中岛同学真的很认真啊,果然不愧是班长。”
她的话让阳子微微笑了一下。
“真的,很认真。从来不会浪费时间,睡觉也很准时,也不会出去玩。而且成绩还是那么好,头脑好的人真是好啊。”
“就是啊,像作业这样的问题一会儿就解决了。”
阳子慌张的直摇头。
“没,没有的事。”
“那,你喜欢学习吧!”
“不是吗?”
阳子笑了一下。
“我,我母亲很严厉。”
她说的是事实,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睡觉前要一道道检查,所以没办法偷懒。”
母亲对阳子的学习要求很严格。成绩无论如何都不能退步。母亲说:“与其学做家事,还不如去补习班的好。”所以阳子才会很认真的学习,喜欢与否根本就不重要。而且,成绩不好时,老师的训斥也是很可怕的。
“呀,真是一位重视教育的妈妈。”
“就是啊,一天到晚念着学习,学习的。”
“知道,知道。我家也一样啦。一见我就嚷着要我学习。我自己可没那么爱学习啊。”
“是啊。”
正在阳子点头之际,一个女孩很小声的叫了一声。
“啊,是杉本。”
教室里走进来一名少女。
大家的视线纷纷转向她,然后又迅速离开。寂静和装模作样的空气在教室里流动。
这个女孩成天一个人看着书,也无视学校的纪律,在这个班上足足半年之久也没主动和别人说过话。就因为她是这样子,给人一种非常目中无人的感觉。这样的她小心翼翼的走到阳子左边的位子后弯下腰。
“中岛同学,早上好。”
她用非常客气的声音向阳子道了一声“早”,而阳子也立刻回答了她,但惊慌的神情一目了然。一不留神回答的结果居然换来同学们的冷嘲热讽。
虽然阳子什么也没说,但依旧感觉很不舒服。周围传来阵阵窃笑让她很难受。
比嘲笑更伤人的视线使阳子不得不低下头,包含着非议的视线不断的向她投射过来。因为有这样的感觉,所以阳子继续跟身旁的其他人说着话。虽然觉得被自己无视的她很可怜,但如果自己不这样做的话,今后就会被其他人排斥而成为另一个受害者。
“那个……中岛同学。”
显然,那个女孩的忍耐力是相当强的。她又叫了阳子一声。这次,周围的声音嘎然而止。在场的所有人都将冰冷的视线投向她。阳子也不能再装作没听见了。她装出很藐视对方的样子,抬头望向她,没有回答。
“那个……数学你有预习吧?”
她唯唯诺诺的声音惹来周遭的一阵窃笑。
“……大致。”
“那,可不可以借我看一下?”
教数学的老师有在上课前提问的习惯。看来,今天轮到她了。
阳子一边这样想,一边将视线投向身旁的朋友们。谁也没有说一句话,但她们的眼神却如出一辙。大家都希望阳子说出拒绝的话,这让阳子觉得很苦恼。
“我还想再检查一遍,抱歉。”
婉拒的话才刚出口,马上就有人跟着起哄。
“中岛同学真是温柔啊!”
不高兴的声音包含着责备的意味,其他的学生也表示同样的看法。阳子无意识的缩了一下身子。
“中岛同学,说这种应付的话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对,对。你刚才的话太含糊不清了。”
“这个世界上有些事不说清楚,那些笨蛋是听不懂的。”
阳子觉得很难回答。周围人的意思她不是不明白,她没有勇气反抗;可身旁的同学也不能对她太过分。这样的困扰让阳子只能无奈的笑了笑。
“……恩。”
“中岛同学真的是个好人啊。所以说,有些人就不要太倚赖她了。”
“明天,大概就是班长了的说……”
“对啊,有些讨厌的人还是不要来比较好。这种家伙从来都没见过。”
“是啊。”
“对,世界第一。”
说话的那人露出了刻薄的笑容。
“如果把笔记借给杉本的话,连笔记本都会变脏的。”
“啊,那就麻烦了。”
“是吧?”
随后,在场的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和她们一起笑着的阳子将视线飘向邻座,一直低着头的少女眼里含着泪。
杉本自己也有责任。
阳子不断的这样对自己说。没有人会毫无理由的欺负别人,被害人自己一定也有不好的地方。

在天与地都不存在的黑暗里,传来水滴滴进洞中般很尖很尖的声音。
阳子站在一片黑暗之中。
在她所面对的方向,可以见到一抹淡淡的鲜红色光晕,有无数的影子正逆着光在蠢动,一群异形怪兽正边跑边跳地向她逼近中。
那群东西和自己之间只剩下大约两百公尺的距离,由于那些怪物非常庞大,所以感觉起来更是近得吓人。距离已经近到她可以看到那些咧开嘴像是在哄笑的巨大猿猴,它们红色的毛上反射的光线,以及它们每次跳跃时肌肉动作的伸缩。
她无法移动身体也没办法发出声音,只能把眼睛瞪大到快裂开了,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群接近中的东西。
它们在跑,在跳,舞动似地向她靠近,吹袭而来的杀气有如阵风般让她难以呼吸。
──我一定要醒来。
一定要在它们抵达之前,从梦中醒来。
心中虽然这样祈求,却不知该用什么方法醒来。如果能靠意志力醒来的话,她早就这么做了。
就在她无计可施之际,距离眼睁睁地又缩短到只剩一半了。
──我一定要醒来。
一阵让人不得不咬紧牙关的焦躁袭来,在体内骚动着,仿佛快要迸出皮肤。沉重的呼吸,急促的心跳,狂奔的血潮发出浪涛似的声音。
──我一定要设法从这里逃开。
正当她这么想的时候,突然感到头上有股气流,杀气以一种要将阳子压扁的气势泄下。阳子在梦里第一次动了。
仰起头来,她看见了咖啡色的翅膀,还有同样咖啡色的壮硕的脚,以及锐利但粗大的可怕爪子。
心里甚至还来不及浮起“逃走”这个念头,体内的骚动就在一眨眼间增强,阳子只能发出哀嚎。
         ※       ※       ※
“中岛!”
阳子在那一瞬间从位子上逃开了。由于一心想着要逃走,身体竟不知不觉跟着这样做。等她逃开后,才终于看到周围的表情。
目瞪口呆的女老师和同样目瞪口呆的同学们顿了一下,然后哄堂大笑。
阳子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立刻面红耳赤。
她睡着了。这阵子因为作梦所以睡得很不好,晚上往往睡得很浅,白天就常因为睡眠不足而在课堂上打瞌睡,但是作梦还是头一次。
女老师很不高兴地走了过来。这位老师莫名其妙地老是对阳子看不顺眼,阳子咬住嘴唇,心想真是倒楣。大多数的老师对阳子的评价都不错,唯独这位老师,不管阳子表现得多么听话,还是和她相处得不好。
“太过分了。”
她边说边用英文课本敲阳子的桌子。
“就算学生打瞌睡不稀奇,我也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休息得那么舒服,竟然睡到迷糊了。”
阳子低着头回到座位。
“你是来学校做什么的?要睡觉的话在家睡就行了吧?不喜欢上课的话,不用来也无所谓啊!”
“……对不起。”
老师用课本的一角敲着桌子。
“还是你晚上要吃喝玩乐太忙了?”
同学们在狂笑。笑得不那么夸张的同学中,有一些是她的朋友,而左手边则传来非常刻意的笑声。
女老师很随便地扯一扯阳子垂在背上、编成一条辫子的头发。
“……你说这是天生的是吧?”
“……是。”
“真的吗?我高中的时候也有一个朋友,她就有这样的头发。我怎么会想起她呢?”
老师说着说着便笑了起来。
“当然罗,她跟你不一样,是去染的。三年级的时候她被留校察看,结果就休学了。不知道她如今在做什么呢?真是怀念啊!”
教室里发出此起彼落的窃笑声。
“我问你,你到底有没有心要上课?”
“……有。”
“是吗?那整堂课都给我站着,这样就不会睡着了吧?”
老师这样命令她之后,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走回讲台。
在她罚站上课的这段期间,教室里的窃笑声不绝于耳。
         ※       ※       ※
那天放学后,阳子被导师叫去,大概是听说了英文课上发生的事。
她被叫到教师办公室,盘问了很久有关她的日常生活。
“有的老师在问,你是不是晚上都在外面玩?”
中年的班导师说着说着皱起了眉头。
“告诉老师,是不是你晚上熬夜在做什么事?”
“……没有。”
总不能把作的那些梦告诉别人吧。
“你看电视看到很晚吗?”
“不,是因为……”
阳子急忙找个理由。
“因为我期中考成绩退步了……”
老师仿佛恍然大悟的样子。
“喔喔…这样的确是不太好,原来如此啊!你听我说,中岛。”
“是。”
“不管你在家念书念到多晚,重要的课不认真听就没有意义。”
“对不起。”
“我不是要你道歉。我知道你很容易被别人误会,都是因为你的头发太显眼害的,你要不要想办法处理一下?”
“我今天本来想去剪的……”
“这样啊!”
导师说着就点点头。
“你是女孩子家,这么做可能心不甘情不愿,但老师这样想是为你好。不然总是有老师说你染头发啦、很爱玩什么的。”
“是。”
导师向阳子挥挥手。
“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是,老师再见。”
阳子向他行个礼。就在此时,有人在背后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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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06-3-10 21:23:12 | 只看该作者

“……找到了。”
和声音一起出现的是淡淡的海水味道。
导师用疑惑的眼神看着阳子的背后,于是阳子也回头了。
在她身后站着一个年轻男人,不过那是张从没见过的面孔。
“就是你。”
这男人直直地看着阳子说。他的年纪大约三十岁不到,是个让人看了不由得有点吓到的怪异男人,穿着下摆很长、类似和服的衣服;光是他那有如能剧面具的脸和留长到膝盖的头发,就已经不寻常到令人觉得奇怪了,更别提他的头发还是种很不自然的浅金色了。
“你是谁?”
导师很不高兴地质问。那个男的不但好像完全听而不闻,竟然还做出叫人目瞪口呆的举动,他跪在阳子脚边,深深地向她叩头。
“……终于找到您了。”
“中岛,你认识的人吗?”
听到导师这样问,吓呆的阳子赶紧摇头。
“不是。”
由于事情实在太诡异了,不只是阳子,连导师似乎也不太知道该怎么反应。就在他们满心疑惑的注视之下,那个男人站起身来。
“请您和我一起走吧。”
“……什么?”
“中岛,这个人到底是谁?”
“我不知道啊!”
阳子心里其实有更多疑问,她求救地看着导师。还留在教师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都诧异地聚集过来。
“你是什么人?非本校相关人员禁止进入校园。”
导师好像终于想到了这句话,很强硬地说。那男人面无表情地回看着阳子的导师,态度丝毫没有退缩。
“这和你无关。”
他冷冷地说,环顾着围到身边的老师们。
“你们也是,退下。”
大家都被他那盛气凌人的语气吓了一跳,同样大吃一惊的阳子则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男的。
“事情原委我不久后就会向您说明,请先跟我来吧!”
“请问一下……”
阳子正想问他是谁,附近突然出现一个声音。
“台辅。”
男人抬头面向这个呼唤人的声调,有可能是这个怪怪男人的名字。
“什么事?”
可是在他皱着眉反问回去的方向,却见不到出声的人。
结果从某个地方再次传来声音。
“有追兵,看来是被盯上了。”
那张像能剧面具一样的脸突然变成凶狠的表情,他点个头然后抓住阳子的手腕。
“得罪了。──此地相当危险,请往这里走。”
“……危险是什么意思?”
“现在没有空说明。”
问题直接被人挡回来的阳子畏缩了一下。
“敌人马上就来了。”
“……敌人?”
她对这些话感到很不安,于是反问回去。这时附近又发出声音了。
“台辅,已经来了。”
她东看西看,还是没有看见说话的人。就在老师们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的同时,靠近后面校园那一边的窗户玻璃破了。
破掉的那一块玻璃就在阳子附近。她在那一瞬间赶紧闭上了眼睛,耳边可以听见伴随着玻璃破碎声而起的惨叫。
“怎么回事?”
听到导师的声音,她睁开紧闭的双眼,只见老师想靠近玻璃破掉的那扇窗向外望。寒风从这扇正对着大河的窗户吹进来,冰冷的空气将某种很腥的臭味从外面一起夹带进来。地板上的碎玻璃一片狼藉,尽管算起来最靠近窗户的人是阳子,她却完全没有被碎片打到,因为那个怪怪的男人像盾一样地护着她。
“发生什么事?”
阳子搞不清状况地开口发问,那个男人以冷冷的语气开口。
“我已经向您说过很危险了。”
说完他又抓住阳子的手腕。
“往这里。”
阳子感到强烈的不安,她想把手从对方的掌握中挣脱,那个男的却丝毫不打算放开,甚至更用力地拉她。阳子一下没站稳,踉跄了几步,一只手扶住了阳子的肩膀。
结果是导师挡住想要强拉她走的男子。
“这都是你干的好事吗?”
那人目露凶光地看着导师,声音冰冷且不留任何余地。
“跟你无关,让开!”
“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如此嚣张!你找我们班同学想干什么?外面还有你的同伙吗?”
导师先怒斥那个男人,然后再瞪着阳子。
“中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知道。”
其实更想知道答案的人是阳子。那个男人硬要拉走正在摇头的她。
“先往这里走。”
“我不要。”
要是自己被误会成和这个男的同一伙就糟了,但就在她扭来扭去想从对方手中挣脱的同时,头顶上某处再次传来了声音。
“台辅。”
那声音显得很紧张。老师们东张西望地想找出到底是谁在讲话,那个男人则用力的皱眉。
“真是顽固。”
丢下这句话后,那个男人突然跪了下去,趁着阳子来不及反应时抓住了她的脚。
“不离君侧,矢言忠诚。”
他一说完立刻盯着阳子。
“您要说,同意。”
“说什么?”
“您不要命了吗?请快说‘同意’。”
听到他如此强悍的语气,阳子不由得被气势压倒,下意识地点头。
“同意……”
接下来这个男人所做的举动,简直让阳子呆若木鸡。
过了一秒,周围的人也发出吃惊的叫声。
“你这家伙!”
“你想对她做什么?”
阳子完完全全地呆在那里。这个陌生男人竟然抓着阳子的脚,然后低下头去,用前额去碰阳子脚趾的部分。
“你想要做──”
阳子的话只说了一半。
她开始觉得晕眩,好像有某种东西从体内窜过去;就在这一瞬间,眼前变得一片漆黑。
“中岛!这是怎么搞的?”
导师脸涨得通红地骂她,但是就在同一个时刻,响起了轰隆隆的低沉地鸣声,靠近后面校园这一边剩下的玻璃则变得白白浊浊的。

刹那间,看起来就像是大量的水喷了进来。
粉碎四溅的玻璃碎片反射着刺眼的光,横着大军压境。
她赶紧闭起眼睛,举起手臂并把脸转开,手臂上、脸上和身体上都有小小的刺痛感。照理来说,刚才应该会发出巨大的声响才对,但阳子却没有听见。
等到确定那种像是被小石子打到的感觉已经停止了,她才睁开眼,只见教室里洒满碎玻璃,仿佛到处都在闪闪发亮。原本聚集过来的老师们都蹲在原地,导师则趴在阳子脚边。
阳子关心地问导师的状况,发现他身上刺了数不清的碎片,接着阳子才听见老师们发出的呻吟声。
阳子赶快看一看自己身上,发现虽然她就站在导师旁边,身体却连一个伤口也没有。
阳子的导师紧紧抓住受到惊吓的阳子的脚。
“你……你干了什么好事?”
“我什么也没做啊!”
那个男人把导师沾满血的手给拉开。
“我们走吧!”
他身上也毫发无伤。
阳子摇头。如果跟他走,就真的会被人家认为他们是一伙的了。但是,阳子不但手被拉着,连脚也跟着动起来了,因为她不敢留在这个地方。她对“敌人来了!”这句话并没有什么真实感,心中更害怕的其实是待在这个遍地伤者、弥漫着血腥味的地方。
才跑出教师办公室,就碰上一位冲过来的老师。
“发生什么事?”
这位年纪有点大的老师大声怒骂,皱着眉把目光停在阳子身旁的男人身上。阳子还来不及说什么,男人就举起手来指着办公室。
“需要治疗,有伤患。”
简单说完又拉着阳子的手向前跑。老师在后面大吼大叫,但是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
“你要去哪里?”
在那个男人不打算下楼,反而是往上爬的时候,阳子开口问了。阳子一心只想逃到外面赶快回家,因此把手往楼下指,但男人却把她的手往上拉。
“那边是顶楼了……”
“没关系,就走这边。走另一边会有别人过来。”
“可是……”
“我们走那边反而会带来麻烦。”
“什么麻烦?”
“您难道希望把无关的人牵连进来吗?”
那男人将通往顶楼的门打开,用力拉着阳子的手。
他说会把无关的人牵连进来,意思是指阳子并非无关的人罗?他所说的“敌人”到底又是什么?阳子很想问,但是有点不敢开口。
手被硬拉着,一路跌跌撞撞地上了顶楼,这时背后响起一阵怪声。
阳子把目光扫向身后,想找出这个仿佛生锈金属零件所发出的声音的来源,此时她看见门上出现一个影子。
是一只两翼展开大约有五公尺长的巨鸟!咖啡色的翅膀,颜色鲜艳而弯曲的长嘴则张得大大的,发出像猫兴奋时的奇怪声音。
──是它!
阳子的身体像被缚住一样动弹不得。
──是梦里的那个东西!
浓重的杀意随着怪声一起从房子的屋顶上降下来,快入夜的阴霾天空变得很暗,只有从层层叠叠的云端某处流泄下来的夕阳,射出微弱的虹光。
那只长得像鹫的鸟有角,只见它把头一晃,翅膀用力地拍一下,就刮起一阵充满恶心臭味的强风。像在梦境中一样,阳子只能呆呆地看着它。
巨鸟的身体向上飞舞,它非常轻快地浮升,在天空中再度展翅,接着突然改变翅膀的角度。
阳子有点茫然地想着,那是要急速降落的姿势。巨鸟粗壮的脚正朝着阳子的方向,在那覆满咖啡色羽毛的脚上,还恐怖地长着又大又尖锐的钩爪。
阳子还没来得及站好,鸟就降落了,她甚至来不及尖叫。
虽然阳子的眼睛是睁开的,但她却什么也看不到。直到肩膀受到了沉重的撞击,这时她才很快地想通,是钩爪要把她撕裂的缘故。
“骠骑!”
阳子听到有人从某处发出声音,接着眼前流过一片暗红色。
──是血。
阳子心里想。奇怪的是,她并不怎么感觉到痛。
阳子闭上了眼睛。她心想,“比想象中轻松嘛!我还以为死比这个要可怕多了呢!”
“振作一点!”
阳子被这个坚定声音的主人摇着肩膀,终于回神了。
男人俯视着她的脸,阳子感觉到背正靠着水泥地,左肩则有种围墙般的坚硬触感。
“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
阳子跳了起来,发现她倒下的位置离自己原本站的地方,已经有相当的距离了。
怪声又响起来了,巨鸟站在门前挥动双翼。
它每拍一次翅膀就会刮起一阵强风,爪子将顶楼的水泥地给挖开了。因为指甲深深地陷在地板里,所以那只鸟似乎不太能动。
它焦急地用力把头左右摇晃,这时阳子才看见,有只红色的动物正咬着它的脖子不放,那是只全身长满暗红色的毛、像豹一样的动物。
“……天哪!”
阳子发出惨叫。
“那是什么东西?”
“我说过很危险的。”
男人把阳子拉起来,那一瞬间,阳子看看男人再看看鸟。
巨鸟和野兽仍纠缠在一起,互较高下。
“芥瑚。”
随着男人的呼唤,从水泥地中出现了一个女人。她就像是从水面浮起来一样,出现了覆满羽毛的上半身。
女人长得像鸟翅膀的手臂里抱着一把剑,那把剑可以用“宝剑”一词来形容,有着美丽的剑鞘,剑柄是金的,鞘上也装饰着金子。这样一把镶着金银珠宝的剑,看起来就没什么实用性。
那男人从女人手中将剑拿起来,然后直接硬推给阳子。
“……做什么?”
“这是您的东西,您快用它。”
阳子一下子看看男人又看看剑。
“……我?不是给你用的吗?”
男人不太高兴地把剑塞进阳子手中。
“我没兴趣舞剑。”
“现在这个状况,你不是该拿剑来救我吗?”
“不巧我正好不会剑术。”
“拜托!”
手中的剑比看起来要重,阳子不认为自己挥得动。
“我也不会啊!”
“那您打算乖乖地让人家杀死吗?”
“我不要。”
“那您就要用它。”
阳子的脑袋简直混乱至极,但只有一个念头强过其它的,“我不想被杀死!”
话虽如此,阳子也没有举剑奋战的勇气,她毫无打斗的力量和技巧。
“快点挥剑!”
“我根本不会挥剑!”
就在这两极的声音下,阳子采取了第三种行动。
她将剑扔了出去。
“你干什么──愚蠢!”
男人的声音夹杂着惊讶和愤怒。
阳子朝着巨鸟丢出去的剑,并没有刺中目标,只轻轻地擦过了拍打中的翅膀尖端,然后掉在巨鸟脚边。
“真受不了……骠骑!”
他啐了一口。
原本把爪子嵌进巨鸟翅膀的暗红色野兽在男人的呼唤下走开了,要离开时还蹲下身去,把掉落的剑衔起来,然后像箭一般地飞奔回阳子身边。
男人一边接下剑一边问那动物。
“撑得下去吗?”
“还可以吧!”
令人惊讶的是,那只被称为骠骑的暗红色野兽竟然开口回答了。
“交给你。”男人简短地对它说,接着对默默等在一边、长得像鸟的女人吩咐一声。
“芥瑚。”
女人刚点个头,突然就有碎石子飞过来。
那是因为巨鸟拔起爪子,让水泥碎块飞了起来。
暗红色野兽朝着意图飞起的巨鸟一跃而上,不知何时已经全身都出现并飞上天空的女人也加入战局。那个女人的脚和人类一样,只不过长满了羽毛,此外还有一条长尾巴。
“班渠,绒朔。”
如同那个女人在男人的呼唤下现身般,同样有两头巨大的动物出现了。一只是大型犬,另一只则很像狒狒。
“班渠,这里交给你了。绒朔,你带她走。”
“遵命。”
两头动物垂下头。
男人对它们点点头,转过身去,动作毫不犹豫地走向围墙,接着就一溜烟地消失了。
“……不要啊!等等!”
阳子大叫。这时像狒狒的动物把手伸出来,碰到阳子的身体,不容分说就将她抱住,阳子立刻尖叫。但狒狒对此听而不见,把她夹在腋下,并且把脚一蹬地跳到围墙外面去了。

狒狒从屋顶跳到顶楼、再次顶楼跳到电线杆,不停地进行惊人的跳跃,如风般奔驰。
等到了远离城市的海边,在面临港口的防波堤上,阳子才从这个粗暴的运送方式下解脱。
狒狒把怀里的阳子放到地上,趁着阳子喘口气时,一语不发地消失了。阳子东张西望地想知道它消失到哪里去,却看见那个男人手提宝剑,从堆叠在一起的巨大消波块间钻出来。
“你平安无事吧?”
阳子闻言点点头。她觉得晕眩,因为狒狒跳来跳去地让她头昏,除此之外,她认为超乎常人理解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也是部分原因。
她手脚发软,一屁股坐下去,毫无理由地开始流泪。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阳子望着不知何时跪在自己身边的男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阳子抬起头用疑问的眼神看着对方,但他却一副不打算说明的样子。
阳子垂下眼睛。那男人的态度太过冷酷,让阳子提不起勇气去质问,于是她将颤抖的手环抱着膝盖。
“……好可怕。”
听到阳子喃喃自语,男人以强硬的语气吐出几句话。
“您还在好整以暇地说些什么?它马上就追来了,没有空让您悠闲地喘气休息了!”
“追……追来?”
阳子惊讶地抬头看,男人点点头。
“没办法,因为您未能将它砍死。虽然骠骑一行正试图阻止它,但恐怕是撑不了太久。”
“你是说那只鸟吗?那只鸟是什么东西?”
“蛊雕。”
“什么是蛊雕?”
男人流露出轻蔑的眼神。
“就是它。”
阳子退缩了一下。这算哪门子的说明啊?但是抗议的话却哽在喉咙。
“你是谁呢?为什么要来帮助我?”
“我是景麒。”
短短的一句,接着就没有进一步的说明了。阳子轻轻地叹口气。原来那个台辅不是他的名字啊?阳子虽然想问,但是现在的气氛好像不适合问问题。
她很想从这个来路不明的男人面前逃走,赶快回家,但书包和外套都还放在教室里。她实在不想一个人回去拿,可是也不能就这么回家去。
“──您准备好了吗?”
阳子正觉得不知如何是好而蹲在一旁,出乎意料地被问了这个问题。
“什么东西准备好了?”
“我问您已经可以出发了吗?”
“出发?去哪里?”
“那里。”
“那里”到底是哪里?阳子一点头绪都没有,只见男人把满脸茫然的阳子的手给抓住。阳子心想,这是他第几次抓着我的手臂了?
为什么他从不给人满意的答覆,却老是想要强迫自己做这个做那个?
“……等一下。”
“没时间了。”
男人用焦躁的语气说。
“我已等候多时,没空再等了。”
“那个地方在哪里?要花多久时间?”
“一直走的话,去程要一天。”
“这么远?那不行。”
“怎么不行?”
阳子受到责备而低下头。就算她想去看一看状况,也得考虑到对方是个来路不明的人。
单程要花一天对阳子来说是个不可能的数字。她可以向父母解释一下就离开家吗?思想顽固的双亲,绝不可能准许阳子单独旅行的。
“……我不行。”
她觉得好想哭,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男的不但什么都不告诉她,还用可怕的表情硬是作出无理的要求。
她怕哭出来又会被骂,于是拼命忍住眼泪。
阳子一个劲地抱住膝盖,什么也不说。此时突然又响起了那个声音。
“台辅。”
男人抬头望天空。
“蛊雕来了吗?”
“是。”
阳子的背脊窜过一阵凉,那只鸟追来了。
“……帮我。”
阳子抓住男人的手臂,他回头看着阳子,将手里提着的剑递过去。
“想要保命就用这个。”
“可是我不会用这种东西。”
“它只有您可以用。”
“我真的没办法嘛!”
“那我将宾满借给您。──冗佑!”
他一呼唤,就从地面上出现了半张男人的脸。
那个男人脸色非常难看,仿佛是石头做的,凹陷的眼睛像血一样红。从地底冒出来的头下面没有身体,只有半透明果冻状的东西,像水母般纠成一团。
“……那是什么?”
他毫不理会轻声发出哀嚎的阳子,继续从地面钻出来,接着直接朝阳子飞过去。
“不要!”
阳子企图逃跑,但是手被景麒抓住了。
想逃却逃不了,这时阳子的脖子后面突然有个重重的东西骑了上去,她知道,就是那颗头!阳子感觉有种冰冷又软趴趴的东西钻进制服的领口,于是她尖叫起来。
“不要!拿开!”
没被抓住的那一只手拼命乱挥,想把背上的东西拍掉,但景麒却将这只手也抓住了。
“不要啦!哇!”
“真是不听话,冷静一点。”
“不要!人家不要啦!”
冰冷浆糊般的东西从背上朝手臂蠕动,阳子还感觉到脖子后面被一个东西用力压住,不由得发出哀嚎。
她双膝一软差点坐下去,然后身子扭来扭去硬想甩开男人的手,结果臂膀一挣脱束缚就因为用力过猛而摔倒。当她半惊慌地两手去拨脖子后面时,却发现什么都摸不到了。
“什么?怎么回事?”
“只不过是冗佑附身了。”
“什么附身?”
阳子双手在全身上下摸来摸去,但是那种奇怪的触感已经从身上消失了。
“冗佑就会使剑了,把这个拿去用吧。”
男人冷冷地说着,同时把剑递过去。
“蛊雕速度很快,如果连那一只都杀不了,一定会被追上的。”
“连……那一只?”
连那一只,这意味着还有其他的追兵吗?就如同梦中的情景一样。
“我……我做不到。而且,刚才那只叫冗佑还是宾满的动物跑到哪里去了?”
男人没答腔,抬头看天空。
“来了。”
板凳
 楼主| 发表于 2006-3-10 21:23:23 | 只看该作者

还来不及回头,阳子就听到背后传来怪声。
阳子举目望着声音的方向,剑则被塞进她的手心。她不再去管那把剑,转过身去,只见身后的天空中,展翅的巨鸟正准备降落。
她开始哭喊,立即明白自己已经逃不掉了。
逃命的速度绝对比不上那只鸟俯冲而下。她不会用剑,她没有对抗怪物的勇气,她没有保护自己的方法!
眼看着粗大的脚爪越来越接近,她想闭上眼睛却无能为力。
一道白光闪过眼前,一个剧烈的声音响起。随着那像是岩石彼此撞击的声音,仿佛斧头般沉重的钩爪在她面前停住了。
挡住爪子的是剑,而将剑半拔出剑鞘举在眼前的,正是自己的双手。
但她连问自己为什么的时间也没有。
阳子将剩下的剑身抽出,边拔边划向蛊雕的脚。
腥红血花四溅,伴随着微热的温度喷上阳子的脸。
阳子傻掉了。
使剑的人当然不是阳子,而是手脚自己动起来,斩掉了正想狼狈地向上飞的蛊雕的一只脚。
鲜血再次飞溅弄脏她的脸,温热的液体顺着下巴到颈项,流进领子里。那触感让阳子颤抖。
阳子的脚仿佛要避开横飞的血沫般后退几步。
逃窜到空中的巨鸟。立刻重新摆好姿势俯冲下来。
在她挥剑去砍鸟翼的同时,随着身体的每次动作,阳子都感觉到身上窜过一阵阵冰冷的滋味。
──是它,是那只叫冗佑的野兽。
翅膀受伤的巨鸟一面怪叫一面朝地上冲。阳子注视着鸟,此时她明白了,是那只叫冗佑的动物在操纵她的手脚。
拍动翅膀有如在痛苦挣扎的巨鸟朝阳子而来,庞大的双翼像在敲打地面。
阳子的动作有如行云流水,一闪身的同时剑也深深砍进巨鸟的身体。
温热的血液淋上她的头顶,手上则还残留着斩断骨与肉的骇人触感。
“不!”
嘴巴虽然听从阳子的意志在喃喃抗议,身体却不听使唤。
她毫不理会沿着身体流下的血液,把剑深深刺进摔到地面上挣扎的蛊雕的翅膀中,再用刺穿的剑直接划裂巨大的翅膀。
然后阳子转身,面对着喷着血沫嚎叫、痛苦扭动的巨鸟的脖子。
“不……住手!”
巨鸟倒在地上,虽然用力拍打着受伤的翅膀,但翅膀却已无法负载体重飞起来。
阳子的剑避开了在半空中挥舞发出声音的翅膀,直接刺穿它的身体。那一刹那阳子虽然避开了目光,但那切开软绵绵阻碍物的触感却还留在手上。
她将剑拔出后马上又高举,毫不犹豫地劈向鸟颈。剑被颈骨卡住了。
再次把剑从黏稠的血肉里抽出举起,接着将染成鲜红的鸟颈彻底砍断,把剑用还在抽搐的翅膀擦一擦,最后手脚不听使唤的状况才停了下来。
阳子哀嚎,终于将剑给丢开了。
阳子把身体探出堤防的一端呕吐。
她一边抽噎一边爬下丢在海里的消波块,跳进水中,完全没意识到现在才二月中,海水仍冰得刺骨,一心只想着要把满头的血给洗掉。
她疯狂忘我地泼着水,等到好不容易镇定一点时,却抖得没办法从水里爬起来。
慢慢地爬回堤防,她这时才又哭出声来。恐惧和嫌恶感让她不得不哭。
等她哭到声音哑了,没力气了,这时景麒才开口。
“已经好了吗?”
“……什么好了?”
她茫然抬起头,只见景麒脸上毫无表情。
“不是只有它一个追兵而已,下一个追兵马上会到。”
“……所以呢?”
她的神经某处似乎麻痹了,对“追兵”一词并不觉得恐惧,对男人正眼瞪着她也不感到害怕。
“追兵很难对付,为了要保护您,只有请您跟我一起走。”
阳子冷冷地回了一句。
“不要!”
“这么说很不懂事。”
“我受够了!我要回家!”
“回家之后一定不安全的。”
“我不在乎,管它的。我好冷我要回家。……把那个怪物拿掉啦!”
男人盯着阳子不放,阳子则淡淡地回看他的眼睛。
“它附在我身上对吧?快把那个叫什么冗佑的野兽拿掉。”
“在目前的状况下,它对您是有必要的。”
“没有必要,因为我要回家了。”
“您不要再继续糊涂下去了!”
被骂了之后,阳子瞪大眼睛。
“您要是死了可就麻烦了。如果您还不同意,我只好使出强硬手段。”
“不要胡说八道!”
阳子大叫。在她记忆中,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别人大吼,不过一旦吼了出来,体内竟涌起一股奇妙的兴奋感。
“我是招谁惹谁啊!反正我要回家,不想再被卷进这种事情了。我哪里也不去,我要回家。”
“现在恕难从命。”
阳子粗暴地将他塞进自己手中的剑推开。
“我想回家!你不要命令我!”
“我说了很危险的,您还不明白吗?”
阳子笑了一下。
“危险也无所谓,这和你无关吧?”
“并非无关。”
男人低声说了一句,眼睛注视着阳子身后点点头。毫无预警的,从阳子背后伸出两只白白的手,抓住她的手臂。
“你要做什么?”
她回头一看,是那个一开始拿着剑出现的像鸟的女人。那个女人抓着阳子的手,硬逼她抱着剑,然后就从背后把她架起来抱住。
“放开我!”
“您是我的主人。”
听到这句话,阳子抬头看景麒。
“主人?”
“虽说主命不可违,但事关您的生死,还请暂且谅解。首要之事乃是维护您的平安,并且掌握一切状况。之后您若是想要回家,我自然会送您回去。”
“我什么时候变成你的主人了?明明是你硬闯过来,什么也没讲就逼我做这个做那个,你在耍我吗?”
“没有空多做说明了。”
景麒说着,用令人发寒的眼神看着阳子。
“虽然我也不愿有这样的主人,但这件事并无法尽如人意。我绝不能抛弃主人,而且一定要小心不能将无关的人牵连进来。您再不答应,我就要霸王硬上弓了。──芥瑚,直接带她走。”
“不要!放开我!”
景麒完全不理会阳子。
“班渠。”
长着红毛的野兽受到召唤从阴影中出现。
“快飞离这里,血腥味飘出去了。”
接着那头叫做骠骑、长得像大豹子的野兽现身,那个女的则从背后架着阳子骑到它背上。
阳子对那个动作灵巧、正跨上班渠的男人叫骂。
“别开玩笑了!放我回家!起码把那个怪物拿掉啦!”
“它并未造成什么妨碍吧?虽然被冗佑附身,但应该不会有什么感觉才是。”
“可是很恶心!拿掉!”
男人面向阳子,对冗佑下令。
“你绝不可现身,要像不存在一样。”
这句话并无人回答。
景麒点点头,载着阳子的动物就站起来。那一瞬间她紧紧抓住架着自己的女人的手,同时那野兽也安静地向上一跃。
“……我不要啦!”
无视于阳子的尖叫,野兽毫无阻碍地跃向天际。
它仿佛像在空中游泳般缓缓向上爬升,要不是地面离视线好远好远,那野兽的动作简直平稳到让阳子误以为自己并没有在移动。
野兽在空中奔驰。地面如梦般遥远,城市已向晚。

满天寒星点点,地上则有组合成都市轮廓的一片星子。
野兽飞跃到海面。
它有如在空中泅泳般地翱翔,而且速度快得惊人。原本因为没有风呼啸而过的触感,让人不太容易认识到这一点,但是看到背后夜景急遽的远离,就能体会到速度非比寻常。
不管阳子怎么大叫、咒骂,都没有人理会她,连苦苦哀求也得不到回答。
身在漆黑的大海上,由于看不到可以显示高度的东西,因此她对“高”的恐惧感并不深;她怕的是不知要去哪里。
终于,阳子开始放弃去想背上的东西,也停止大吼大叫。一旦不去介意这件事,她就想起要活动一下四肢,同时也觉得这只飞天怪兽的背挺舒服的,从身后抱住她的女人的手则温暖了她冰冷的身体。
阳子有点犹豫,后来还是开口问背后的女人。
“那个……追来了吗?”
她半扭过身子去问,女人点点头。
“对,有很多妖魔追兵。”
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亲切,因此阳子放下心来。
“你们……是谁?”
“我们是台辅的仆人。──请看前面,要是您摔下去我会挨骂的。”
“……好。”
阳子不情愿地面向前方。
黑暗的海与黑暗的天空、黯淡的星光与海浪、高挂天上的寒月,就是映入眼帘的一切。
“请小心拿着那把剑,绝不能让他离开您的身边。”
这句话让阳子怕怕的,难道又要来一场像刚才那样让人反胃的大战吗?
“……敌人来了吗?”
“它们在追是一定的,不过骠骑速度比较快,您无须担心。”
“……那意思是?”
“千万不可以把剑和剑鞘弄丢。”
“剑和剑鞘?”
“那把剑不能和剑鞘分开,剑鞘上挂的那颗明珠可以保护您。”
阳子瞧瞧手中的剑,剑鞘上系着一条装饰用的细绳,另一端绑着一颗乒乓球大小的青石。
“这个吗?”
“对。要是冷的话,您可以试着握住那颗珠子。”
阳子依言试着将他握在手中,结果有一股暖流缓缓地渗进掌心。
“……好暖和。”
“它对受伤、生病或疲劳也有效。剑和明珠都是秘藏的御宝,绝不可将其遗失。”
阳子点头,正在想下一个问题时,野兽的高度忽然下降了。
漆黑的海映着苍白的月影。织缀在海波上的这个倒影,正充满魄力地向她们靠近,海上好似被这股气势激荡而溅起泡沫。
等到降得更低,才发现海面沸腾般地激起水柱,浪涛汹涌。
阳子有个感觉,那野兽正打算飞进汹涌海面上闪闪发亮的光轮中,于是她发出哀嚎。
“我不会游泳!”
她紧紧抱住那双白色手臂,但女人手上轻轻地用力。
“不要紧的。”
“可是……”
还来不及说下去,海面就占据眼前的一切,阳子开始尖叫。
飞进光的瞬间,她本以为一定会受到激烈的撞击,可是却全然不是如此。
既没有激起浪花,也感觉不到水的冰冷,只是像融入光芒中一般,有道银白色光线射进紧闭的眼皮下。
她感觉像有一匹很薄的布抚过脸颊,睁眼一看,那里是一条光的通道,起码阳子看来像是如此。没有声音没有风,只有皎洁的光芒洒满四周。
她们一头往下栽,脚边月亮状的白光将黑暗切开,还可以看穿到另一面正在卷起的巨大波浪。
“这是……什么?”
往前钻的头顶和脚边一样,可以见到圆形的光芒。
是头顶上的光圈向脚边射出白光?抑或反过来,是脚边的光圈向头顶上照过去呢?不管是哪一种,如果那是出口的话,那这条隧道可说是相当的短。
一眨眼就穿越了这片耀眼的光,载着阳子的野兽又跳进光圈之中。她再次感受到薄布轻抚身体的触感,接着就跳出来到了海面上。
突然之间,声音回到了耳朵里。放眼望去,只见到反射着微弱光线的海面。就像进来的时候一样,阳子他们是从漆黑的海面的月影中钻出来的。
大海一望无际,幽暗的海洋沐浴在月光之下,看起来仿佛延伸到无穷尽。
她们从月影中出来的同时,以野兽为中心扩散出大大的涟漪,描绘出同心圆,海面转眼间激起水花,开始掀起狂风般的滔天巨浪。
从浪头泡沫破碎的样子,可以看出风吹得有多猛烈,原本一直接近无风状态的猛兽周围也卷起了微风,头上的云开始飘动。
野兽增加高度往上空疾驰,等距离远到缀在汹涌海面上的月影成为唯一可见之物时,女人突然开口了。
“骠骑。”
冷硬的声音使得阳子回头看她,然后随着她的视线看到了背后,只见夜晚的海上,有无数黑影从苍白的月影中跳出来。
唯一发出亮光的天顶月娘和她的影子,此时竟被云层遮蔽而消失,不久全然的暗便降临,如今正是一片漆黑。
在天与地都不存在的黑暗中有一抹淡淡鲜红色的光晕,出现在原先月影落下的方向,这微弱的光芒像火焰燃烧一样地变形、舞动。
逆着光可以看见数不清的黑影,是一群异形怪兽。
它们的确是从光的那一方边跑边跳地朝着这里冲过来,有猴子有老鼠还有鸟,有赤兽有黑兽也有青兽。
阳子呆了。
“那是……”
是它们。这个景象就是──
阳子尖叫。
“不!快逃啊──!”
女人用手摇一摇阳子,像是在安慰她。
“正是如此,请您坐好。”
“不!”
女人将阳子的身体压下去。
“请用力抓住骠骑。”
“那你呢?”
“我尽可能去阻止它们。请紧紧抓着骠骑,而且最重要的是绝不能把剑放开。”
看到阳子点头答应,女人将手放开,然后往漆黑的天空一蹬,向着背后疾冲而去。金褐色条纹的背影,刹那间就被黑暗所吞没。
阳子的周遭除了黑暗之外,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狂风卷起,让阳子开始摇晃。
“骠……骠骑……先生。”
她小心地趴在骠骑背上说话了。
“什么事?”
“我们逃得了吗?”
“不知道。怎么了?”
它用毫不紧张的声音回答之后,
“上面!请小心!”
“什么?”
阳子抬起头,眼中映着隐约的红光。
“是号喻。”
手臂紧紧抱着的动物才刚说完就身子一闪,横跳向半空中,旁边有个东西则以惊人之势往下坠落。
“那是什么?怎么回事?”
骠骑在空中左右跳来跳去,一边急遽地减低高度。
“拔剑。──有埋伏,我们被包围了。”
“天哪!”
阳子大叫,眼前的黑暗中亮起淡淡红光,逆着光可以看到某种黑黑的影子,成群的东西像在跳舞一样,越来越接近。
“不!快点逃啊!”
我才不要拿剑呢!她心里这么想的瞬间,突然感觉到有种冷冷的东西慢慢摸着她的脚。
跨骑着野兽的阳子,两膝啪的一声用力夹住骠骑的身体。冷冷的东西爬上脊背,把阳子的上半身硬从骠骑背上扳坐起来。
手已经自作主张准备战斗了。她的双手放开骠骑,把剑拔出来,然后将剑鞘往背后一插,塞进裙子的腰带里。
“……不要!住手!”
右手抓剑摆好架势,左手则紧紧揪住骠骑身上的毛。
“求求你,不要!”
那群东西靠过来,骠骑则迎上去,双方如疾风般冲向前互相交锋。
骠骑跳进那群异形之中,阳子的手则顺理成章,对猛然杀到的巨大怪兽挥砍。
“不!”
阳子闭上眼睛。只有尖叫和闭眼两项是阳子的意志还能左右的。
她从未杀过活的东西,连上生物课要解剖时都不敢直视。她希望不要有人害自己杀生。
剑不动了。骠骑的声音传来。
“不要闭眼睛!这样冗佑就没办法动了!”
“我不要!”
野兽突然猛地往旁边跳跃,让她的头往后一仰。
不管它前后左右如何跳来跳去,阳子依旧紧紧闭着眼睛,她不想看到杀戮。既然闭上眼就能阻止那把剑,那她怎么可能会睁开呢?
骠骑用力往左一跳。
突然间,她觉得受到一股冲击,像是撞上墙壁一样。阳子听到像狗哀嚎般的短促叫声,于是马上张开眼睛,但眼中只见深深的漆黑。
她还来不及思考,骠骑的身体就用力一倒,毛皮的触感从双膝之间消失了。
连尖叫的空暇都没有,阳子被抛进半空中。
因惊讶而睁开的眼睛里,映入某种猛冲而来、看起来像野猪的怪兽,右手则感受到斩肌破骨的重重冲击。刺进阳子耳中的,是怪兽的咆哮和自己的哀鸣。
那是她感官中最后体会到的东西,接着就坠入了黑暗。
地板
 楼主| 发表于 2006-3-10 21:23:33 | 只看该作者
月之影•影之海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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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涛拍打着沙滩。
猛地醒了过来,阳子正倒在海岸边。
阳子所躺的地方离被海浪打湿的沙地只有一点点距离,拍上来的浪很大。阳子知道是因为水花溅上自己的脸,她才醒过来的。
阳子把脸抬起来。一个特别大的浪涌过来,顺着沙滩往上蔓延,打湿了倒地的阳子的脚尖。不可思议的是她并不觉得冷,因此她就这样一直躺着,任脚尖让水波冲洗。
她闻到很浓的海潮味。阳子茫茫然地想着,潮水的味道和血的味道好像。她有个想法,因为人的身体里流着海水,所以侧耳倾听时才会听到体内潮骚的声音。
又是一个大浪打上来,这次水涌到阳子的膝盖附近了。被潮水夹带上来的沙子轻刮过膝盖,散发出浓浓的海水味。
阳子出神地望着脚边,发现退下去的潮水中混着红红的颜色。她把视线转向海中央,那里是一望无际的灰色海水和灰色天空,到处都没有红颜色。
又打上来一个浪,水退下去时还是红的。当她想找颜色从何而来时,阳子瞪大了眼睛。
“……啊!”
红色来自于她自己的脚。从被海浪冲刷的脚尖、小腿上,有红红的颜色溶入水中。
她赶紧用双手将身体撑起来,仔细一看,发现手脚都红通通的一片,连制服都变成黑红色。
阳子发出小小声的哀嚎。
──是血。
她的全身都被别人溅上来的血给染红了,两手看起来简直红得发黑,轻轻握一握手,结果是黏得要命。再随便一摸,脸和头发也都一样淋满了黏黏的东西。
像是在配合阳子的哀嚎一样,又有一个特别汹涌的大浪打上来。
这次波浪冲洗到了已经坐起身的阳子,拍上来的水是浊浊的灰色,卷下去的水则溶进了红色。
阳子掬起水来清洗双手,从指间滴下去的水带着血一般的色泽。
浪花每次一打上来,她就赶快捧起水来洗手,但再怎么洗再怎么洗,双手都无法回到原来的白皙。不知不觉间水已经淹到阳子的腰了,腰部附近渗出的红色,将周围的水面染得通红,而且那抹红还渐渐在扩散。在一片灰蒙蒙的风景中,红色更加鲜明。
阳子忽然发现自己的手产生了变化,她将血红的手举到眼前。
指甲长长了。
又尖又利的指甲,竟然长得像第一节手指那么长。
“……怎么会这样?”
等她更注意去看,察觉到更多变化。她的手背上出现数不清的皲裂。
“这是什么……?”
小小的红色碎片啪地掉了下来,被风一吹飞向了大海。
小碎片剥落之后,出现在底下的是一撮红色的毛,才小小的一块就长满浓密的短毛。
“不会吧……”
她轻轻地把手搓一搓。碎片劈哩啪啦地掉下来后,竟然出现了红色的毛皮。只要她动一动,从脚上甚至脸上都有碎片剥落,而且到处都长有红毛。
被大浪一冲,制服就像烂了一样片片碎去,从衣服下面出现的一样还是红毛。潮水洗刷着这些毛,将红色化在水中,把她身边染成一望无际的血红。
如凶器一般的爪子,一身红毛。她开始变得像野兽一样。
“──我不信!”
她的叫声破碎。
──太可笑了,竟然发生这种事。
制服剥落后暴露出来的手臂扭曲成怪异的形状,看起来像猫狗的前脚。
──是溅到身上的血。
──都是它们溅到我身上的血害的。
怪物溅到她身上的血,正在改变她的身体。
我会变成怪物。
(天哪,这太夸张了。)
──我不要。
“我不要──!”
但她听不见自己狂喊的话语。
阳子耳中听到的,只有海浪的声音,以及一头野兽的咆哮。
         ※       ※       ※
──阳子睁开眼时,是在微明的夜色中。
一呼吸就全身都痛,尤其胸口更是痛得厉害。
马上将双手举到面前,阳子这才轻轻地喘口气。手上看不到爪子,也看不到红毛。
“……”
她无声地松了一口气。试图想起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她赶紧想撑起身子,但是身体变得硬梆梆地根本不能动。
慢慢地呼吸了好几口,然后她才慢慢爬起来。随着反复地深呼吸,痛楚缓缓离开了。从阳子撑起的上半身洒落了一枝枝的松树枝。
──是松。
确实是松叶没错。举目四望都是松林,一抬头还看见树枝折断后的白色断面。她猜自己多半是从那里掉下来的。
右手现在仍紧紧握着剑柄,没想到竟然没有放开,接着检查一下自己的身体,竟然也没有受伤。当然是有数不清的小擦痕,但是找不到称得上伤势的地方。而且,身体也没有任何变化。
阳子慢慢地在背上摸了摸,将还好好插在裙子腰带、并没有丢掉的剑鞘抽出来,然后将剑收进去。
白霭轻轻地流动,飘着黎明前的空气,浪涛声在荡漾。
“我是作了个梦啊……”
被溅血的恶心触感,被迫和怪物打斗的经验,还有浪的声音。
“……好可怕。”
阳子喃喃地说着,看看旁边。
周围是海边常见的松树林。离海很近。天快亮了。还有自己没死也没受什么让人动弹不得的重伤。──这些是阳子得到的所有资讯。
树林里没什么特别不对劲之处,看来敌人并不在附近,相对地──同伴也不在附近。
从映在海面的月影中钻出来时,月亮还高高挂着,现在却将破晓。自己一个人竟然被抛下了这么长时间,看来一定是和景麒他们失散了。
──迷路的时候不可以乱跑。
阳子低声自言自语。
景麒他们一定会来找我吧?因为都那么信誓旦旦地说过要保护我。要是我轻举妄动的话,搞不好反而会彼此错过。
想到这里她将身体靠上附近的树干,然后把系在剑鞘上的珠子握在手心试试看。结果全身的痛楚就这样缓缓地被抽离了。
真是奇妙,她心里想。
仔细检视那颗珠子,看起来不过是颗石头。他有着玻璃光泽似地、浓稠的蓝色。如果有蓝色翡翠的话,应该就是像这样。
她心里一边想着,一边再次紧握着珠子,静静地坐在那里闭上眼睛。
闭着眼睛的时候她似乎真的睡了一下,等阳子再次睁开眼,周遭已经洒满微亮的光线,呈现出清晨的景致。
“好慢啊……”
景麒、芥瑚、骠骑,他们正在做什么呢?为什么把自己丢下这么久?
阳子一阵犹豫之后试探地问。
“……冗佑……先生。”
阳子认为它应该还附在自己身上,所以开口叫它,但是没有得到回答。阳子仔细检查自己的身体,却到处都感觉不到冗佑的存在。原本就是只有挥剑时才知道它到底在不在,如今当然也无法得知它是不是失散了。
“你在吗?景麒先生他们怎么样了?”
她问了许多次,都没有回答也没有感觉。
不安在心中升起,说不定景麒他们就算想找阳子也没办法找。她回想起坠落前所听到的哀嚎,留在敌阵中的骠骑不知道是否平安?
她满心不安地站起来。先让嘎嘎作响、惨叫的身体放松一下,再站着东张西望。周围是一片松林,就在右手边可以看见林子的尽头。先到那边去应该没什么危险吧?
树林外面是凹凸不平的荒地,低矮的灌木紧紧依附在退成淡褐色的泥土上。
再过去是断崖,断崖那一边可以看见黑色的海。昨夜看见的海也是黑的,不过那应该是因为晚上的关系。现在都天亮了颜色还那么深,可见海的颜色本身就很暗。
阳子像是受到某种东西牵引,朝着崖边走过去。断崖的高度大约相当从一般公寓顶楼向下看,阳子从那边呆呆地望着海水好一阵子。
不是因为高度,而是被脚底下宽阔大海的怪异给吓到了。
海水是接近墨黑的深蓝色。断崖的线条清晰的延伸到水面下,可见水本身不但没有颜色,还称得上是相当清澈。
在遥不可测的深海中盘踞着黑暗,因为水很透明让人觉得更加凸显,像是在俯瞰光也无法到达的深渊。
在深海的最深处,有小小的光在亮着。虽然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不过那看起来像沙粒的光有些一点一点地闪着,有些则聚集起来形成一团淡淡光晕。
──就像星星一样。
头晕目眩的阳子跌坐在崖边。
那正是宇宙的景象。那些曾在照片上看过的星星、星团和星云,正散布在自己的脚下。
──这里是陌生的地方。
她心里突然冒出这个想法。原本一直避免去面对的东西开始不停地涌出。
这里不是阳子所知道的世界。阳子不认识这片海。也就是说,阳子被卷进另一个世界了。
──我不要。
“我不相信……”
这里是哪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这里属危险抑或安全?今后又该怎么办?
我为什么会遭遇到这种事?
“……冗佑……先生。”
阳子闭上眼叫着。
“冗佑!求求你,回答我!”
体内只有潮水般的声音,原本应该附在她身上的东西没有回答。
“你在不在?有谁快来救救我!”
已经过了一晚,妈妈在家想必很担心吧?爸爸现在一定是大发雷霆。
“……我想回家。”
她喃喃自语着,泪珠滚了下来。
“我好想回家……”
一旦溢出来眼泪就停不住,阳子抱着膝盖把头埋进去,开始放声大哭。
哭到额头开始发热了,阳子终于才把脸抬起来。哭个过瘾后她稍微平静了一点。
缓缓地睁开眼睛,面前是仿佛宇宙般的无垠大海。
“……真不可思议。”
她有种俯视星空的感觉,一片繁星点点的夜空。水中的星云慢慢的旋转着。
“美得不可思议……”
她自觉终于镇定下来了。
阳子茫然地注视着水中的星星。

阳子一直在那里看海,直到太阳越过天顶。
这里究竟是什么世界?什么地方呢?
她是穿过月影到这边来的,这件事本身就很怪异。要抓住月影就和抓住夕阳一样,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还有景麒以及他身边那些莫名不可解的动物。在阳子的世界里并没有那样的动物。它们应该就是属于这个世界的生物吧?阳子起码想通了这一点。
景麒究竟为什么要把阳子带到这里来呢?他明明说有危险,说要保护她,却又让阳子被丢在这里。
景麒他们情况如何?那些敌人到底是谁?它们是为了某个目的才攻击阳子的吧?那个状况和梦里一模一样是为什么?一开始阳子又是为何连续一个月都作那个梦?
越想越觉得都是谜团,思考陷入了迷宫。自从遇见景麒之后,一切事情都加上了问号,阳子能理解的部分实在少之又少。
她不得不认为景麒真是可恨。
突然就出现,完全不理会阳子的感受,硬将她拖进莫名其妙的世界。要是没有遇见景麒的话,她应该就不会到这种地方,也不会沦落到被迫杀死怪兽般的生物了。
因此她并不是想念景麒,只是除了他以外无人可依靠。但是景麒他们并没有来接阳子。是不是在那场战斗中出事了,所以想来也来不了?还是有什么其它状况?
这更加让她觉得自己所处的状况艰难。
──为什么自己得要担这个心呢?
我什么也没做,都是景麒害的。想到这里,她开始觉得会被怪物攻击也是景麒的错。
在教师办公室里听到的那个声音不是说“被盯上了。”吗?虽然景麒说是“敌人”,但应该不是指阳子的敌人,阳子不记得自己曾和怪物为敌。
景麒说阳子是他的主人。阳子认为那就是肇事的原因。因为阳子是景麒的主人,才会被景麒的敌人攻击。为了保护自己不被敌人攻击,她不得不被迫用剑,不得不来这种地方。
但是,阳子不记得有当过他的主人。
她想不出任何被称之为主人的理由,换句话说,是景麒误会了,或者是他单方面这样认定吧!
景麒说:“找到您了。”他一定是在寻找主人时发生某种重大的误会。
“这算哪门子的保护嘛!”
阳子小小声骂道。
“还不全都是你害的。”
原本短短的影子开始伸长,阳子终于站起身来。的确,光是一直坐在这边咒骂景麒,对事情也没什么帮助。
阳子左顾右盼一番。不管往断崖的哪一个方向走,看起来都像是没有尽头,不得已只好后退,往回走向原来的松林那边。虽然没有外套,但她并不觉得特别冷,看来这里的气候要比阳子居住的城市更好。
并不是很大的树林,像台风过后般到处散落着折断的树枝。穿过树林,有一片宽阔的沼泽地。
“……?”
仔细一看,那并不是沼泽地,而是流进了泥巴的田地。
水面到处有笔直的田埂探出头来,低矮的绿色植物才刚自泥中冒出尖端,就被吹得东倒西歪。
放眼望去是一片泥海,远远的地方则有人家形成了小聚落,更过去是险峻的山。
看不到电线杆或是铁柱子,远处的村庄也完全见不到电缆之类的东西,房舍的屋顶上也没有天线。
屋顶铺着黑瓦,墙壁看起来是黄黄的土墙,村庄四周种了矮树,像是要把它围起来,不过几乎都倒了。
这里并没有她原先以为会有的奇怪景色和房屋,使阳子放下一点心。虽然感觉上有些许的不同,但仍然像是日本随处可见的田园景色,甚至让人不禁失望。
放心之后,她仔细看看四周,离松林很远很远的地方有几个人影。背影不是很清楚,不过身形看起来并不像怪物,他们似乎正在田里工作。
“太好了……”
她下意识地说出声来。一开始看见那片海时她简直惊慌失措到极点,但眼前这个景色却没有那么怪异。如果不去看他们好像还没有电的这一点,简直就像是位于日本某处的小村子一样。
阳子深呼吸,决定试着向远远可以看到的那些人打招呼。虽然和陌生人搭讪会有些怕怕的,但阳子已孤立无援了。作下决定后,她突然有个疑问,不知道语言通不通?不过她现在非向人求助不可了。
为了替胆怯的自己加油打气,阳子口中喃喃念着。
“我先解释状况,然后再问有没有人看到景麒他们。”
阳子也只能这么做了。
         ※       ※       ※
边找着可以走的田埂,阳子朝着不停进行农事的人影走过去。随着距离越来越接近,至少知道他们并不是日本人。
有褐发的女人,还有红发的男人,都有着和景麒类似的感觉。
他们的相貌、身材一点也不像白种人,只是因为发色不同所以显得有些不自然,除去这一点外,他们就像是很普通的男女。
身上穿的是类似和服但又不太一样的衣服,男的全都留长发再扎起来,此外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异常的地方。他们用类似铲子的东西用力挖,似乎想将田埂破坏掉。
其中一个作工的男人抬起头来,看到阳子后碰了碰旁边的人。他说了些什么,听起来不像是特别陌生的语言。在那里的大概八个左右的男女看向阳子,阳子微微低下头,不知道该怎么办。
接着就有一个三十岁上下的黑发男人爬上田埂走过来。
“……你是从哪里来的?”
听到日本话,阳子打心底松了一口气,笑容自然而然地浮上嘴边。看来状况没有想象中的糟糕。
“我从断崖那边来的。”
其他的男男女女都停下来,注视着阳子和那个男人。
“断崖那边?……你的家乡呢?”
阳子正准备说是东京,却又把话吞下。把情况解释清楚说起来容易,但是如果真的老实说出来,恐怕人家也不会相信。
阳子还在犹豫的时候,那个男的又问了。
“你的打扮很奇怪,该不会是从海里来的吧?”
这虽非事实但也相差不远,于是阳子点点头。那男人瞪大眼睛。
“果然,原来如此啊,把我们吓一跳。”
男人露出讥嘲的笑,一派阳子难以理解的若有所悟。他用恶狠狠的眼神打量着,然后视线停在阳子的右手。
“你带着一把挺夸张的玩意嘛!这是想做什么?”
阳子知道他指的是自己手中的剑。
“这是……人家给我的。”
“谁给的?”
“一个叫景麒的人。”
男人走到了阳子身边。阳子不由得后退一步。
“你拿好像太重了……来,给我,我帮你保管吧!”
阳子有点怕那个男人的眼神,一点也不觉得对方纯粹是好意。于是她将剑抱在胸前,撇过头去。
“……不用了。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配浪。有问题请教别人时可不能亮出这种吓唬人的东西,把他交给我吧!”
阳子往后退。
“人家交代过不能放开的。”
“给我!”
被人一威胁,阳子开始害怕,但是又没有一口拒绝的气魄,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把剑递给男人。男人抢也似地收下,对着剑左看右看。
“好花俏的装饰,把这给你的男人很有钱吧?”
原本旁观的男男女女都围过来。
“怎么回事?是海客吗?”
“好像是。你们看看,很夸张的玩意吧?”
男人笑笑地想要拔剑,可是不知为何剑身在剑鞘里拔也拔不动。
“只是摆好看的啊?──唉,管他的。”
那男人笑着将剑插进腰带,接着突然伸手抓住阳子的手臂。他毫不理会阳子正在哀嚎,粗暴地将阳子的手往上一扭。
“……好痛!放开我!”
“那可不行,海客一定要送到县长那里去。”
他边笑边说,推了阳子一把。
“快走啊!放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男人强迫阳子向前走,还开口叫旁边的人。
“谁来帮帮我,把她带过去。”
──手好痛。这男的不晓得是好是坏。阳子对自己不知将被带往何处感到惶恐。
“快放开我!”她心里想。才刚有这念头,手脚就传来一阵冰冷的感觉,接着阳子把那个男人的手甩开了。她的手自作主张地伸出去,将男人腰间的剑连剑鞘一起抽出来,然后用力地往后一跳。
“……你干嘛!”
周围的人叫着那个语带威胁的男人。
“小心啊!她那把剑……”
“安啦!那把剑是装饰用的。喂,小姑娘,乖乖过来我这里。”
阳子摇头。
“……不要。”
“你想被人拖着走吗?别装模作样,快点过来。”
“……我不要。”
远处的人们开始聚集过来。
男人踏出一步。阳子的手把剑从鞘中拔出。
“什么?”
“不要靠近我……求求你。”
阳子边环视着呆若木鸡的众人边向后退。接着她转身就逃,背后则响起追过来的脚步声。
“不要过来!”
她才刚回头看那些追来的男人,身体就自动地停在当场,并将剑举起摆出架势。她脸色铁青地大叫。
“不要!”
朝着冲过来的男人,剑动了。
“冗佑!住手!”
──不行!就只有这件事绝对不行!
剑尖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形。
“我不要杀人啊!”
她边叫边用力闭上眼。瞬间,手不动了。
在那同时,她被一股很大的力量拉倒,有人骑在马上把剑给抽走。
她迸出眼泪,与其说是因为痛,还不如说是因为松了一口气。
“这女孩真乱来。”
她被粗鲁地踹来踹去,还来不及觉得痛,就被人硬拖起来站着,双手被两个男人扭到背后。
阳子无意抵抗。她心中唯一的念头,就只有乞求冗佑不要动。
“我们要把你带到村子里。还有那把奇怪的剑,一起带到县长面前去。”

阳子被强拉着站起来,逼着走上田间蜿蜒的小路。
走了大约十五分钟,终于抵达一座被高高的围墙围起来的小城。
刚才看见的村子不过是几间房子聚在一起,这里却有着高度将近四公尺的围墙环绕着城镇四周,围成四方形的外墙的其中一面有扇大大的门。看起来非常坚固的门扉朝内打开,门的那一边可以见到涂成红色、上面画了某种图案的墙壁,墙前则不知为何有一张没人坐的椅子被丢在那里。
被人从背后押着的阳子踏进了小城里。绕过红墙,通往城门的大路一览无遗。
她觉得这个小城的景色看起来似曾相识,但是却又很怪异。
会感到似曾相识,多半是因为建筑物的味道是很东方式的,白灰泥墙、黑瓦屋顶、绿云蔽天枝干曲折的树木。尽管如此,她却一点也不觉得有亲切感,这必定是因为没有人烟的关系。
不管是城门正前方那条宽阔的大路,还是左右两边分别延伸出去的小道,都完全见不到人的踪影。建筑都是一层楼,面向马路的这一边则有比屋子还高的白墙围起来,围墙上面相距一定的间隔就有个缺口,可以从中看到屋子隔出来的小庭院。
每栋房子的大小都差不多,屋舍的外观和细部则是大同小异,因此让人觉得毫无生命活力。
有的房子窗户开着,往外推高的窗板用竹竿撑起来;开着窗,反而让城里没有人影的情况更加一目了然。不管是大街上、屋子里,连一只狗都看不到,到处静悄悄的。
面前的那条大马路长度约有一百公尺,走到底是座广场,那边有栋涂上鲜艳色彩的白石建筑,颜色简直鲜艳到让人觉得假假的。两手边延伸出去的小路大概在三十公尺的地方就弯出一个直角,尽头处就是城镇的外墙,转角的另一边同样也没有人在。
看来看去都没有特别高的房子,黑瓦屋顶上方则可以窥见城墙;如果把视线转一下,就能看到整个城墙的形状,围成了很深的狭长四方形。
这是一个给人窒息感的窄城,面积恐怕连阳子念的高中的一半都不到。而相较于城镇的大小,城墙就未免显得太高了一点。
阳子心想,好像在鱼缸里一样。大大的鱼缸里,一个沉睡在水底、宛如废墟的城市。
         ※       ※       ※
阳子被带往正对面那栋把广场围起来的建筑物里面。
这栋房子让她联想到唐人街的房子,漆成红色的柱子、颜色鲜艳的装饰,但那种虚假不对劲的感觉和大街上没什么两样。建筑物里面贯穿着一条细长笔直的走廊,但同样也是阴暗没有人气。
带阳子来的那些男人好像有什么事要谈,所以边推着阳子边逼她向前走,把她押进一个小房间。
若要阳子用一句话来形容这个关着她的房间,那就是“监狱”。
地板上铺满了类似瓦片的地砖,不过多半是破掉或缺角的;墙壁熏得黑黑的,龟裂的土墙高处有一扇小窗,上头还嵌着窗棂。唯一的门上也有装了栏杆的窗子,透过窗格可以看到门外站着几个男人。
一张木头椅子、一张小桌子、一个大约一块榻榻米大小的台子,这就是全部的家具了。台子上铺着厚厚的布,看来那多半就是床了。
这里是何处?是做什么的地方?自己接下来会怎么样?她有一箩筐的问题,但是并不想要问那些监视者,相对地,那些男人也一副不打算和阳子讲话的模样。因此她坐在床上,默默地低着头。除此之外,她也没有别的事可做。
         ※       ※       ※
过了很久之后,屋子里才有人声。有人来到门前换班看守,新的守卫是两个男人,两个都穿着像剑道防具般青色的皮铠甲,可能是警卫或警察之类的人。阳子屏息以待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不料两个穿铠甲的男人只是凶狠地看着她,没和她说任何话。
就算是状况有点糟,起码还有状况发生,被丢在一旁的忐忑不安才最叫人难以忍受。她好几次都想试着叫住外面的警卫,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一段漫长得令人想要尖叫的时间过去了,太阳下山,牢里变得黑漆漆一片的时候,有三个女人来了。走在最前面那个拿着灯的白发老婆婆,穿着以前她在电影上看过的古早中国式的衣服。
好不容易看到人了,而且不是粗暴凶恶的大男人而是女人,这让阳子松了口气。
“你们退下吧。”
老婆婆对带着各式各样东西一起来的女人说。两个女人将物品放在地上,深深作揖后走出了牢房。老婆婆目送她们出去,接着将桌子拉到床边,将油灯状的烛台放在桌上。然后她还放个装了水的桶子。
“先洗把脸。”
阳子只是点点头。她慢吞吞地洗脸、洗手脚。手原本黑黑红红又脏脏的,洗过之后很快恢复成原来的颜色。
直到现在,阳子才惊觉手脚变得有多重多硬。这八成是因为冗佑的缘故,做了太多超出阳子能力范围的动作,让她全身肌肉僵硬不堪。
她尽可能地慢慢清洗手脚,让水渗进细小的伤口。梳梳头发,将背后编成一条的麻花辫解开,这时,她发现怪异的地方了。
“这是……怎么回事?”
阳子仔细看着自己的头发。
阳子的头发原本是红的,尤其发尾的地方就像脱色过一样,但是……
麻花辫松开后微微卷成波浪状的头发的颜色……
为何变得这样奇怪?
它是红色的。像被血浆染过一样,变成很深很深的红。虽然是有“红发”这个词,但这个颜色实在不能称之为红发。不可能有这种颜色,太怪异了。
阳子吓到了。这就和自己变成野兽的那个梦中所见的毛皮颜色非常类似。
“发生什么事了?”
老婆婆问了,她便哭诉着头发的颜色变了。老婆婆听了阳子的话后觉得很纳闷。
“怎么回事?没什么不一样啊!这红色虽然少见,不过很漂亮嘛!”
听了老婆婆的话,阳子摇摇头,在制服口袋里找了找,掏出小镜子。一看之下,她确定自己的头发真的变成鲜红色了,而且,她还看到镜子里面的是另一个人。
刹那间,阳子还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意义。她提心吊胆地举手摸摸脸,结果镜子里的人的手同样跟着动,这才愕然发现那就是自己。
──这不是我的脸!
就算扣掉发色改变所造成的感觉差异,这仍是一张别人的脸。这张脸的美丑此时并不是重点,重点是的的确确变成另一个人的自己,仿佛日晒过的肌肤,还有变成深绿色的眼睛。
“这不是我!”
老婆婆对惊慌尖叫的阳子露出讶异的表情。
“你说什么?”
“这个人不是我!”

老婆婆把小镜子从吓坏了的阳子手中拿走,用不慌不忙的动作看一看镜子,接着将小镜子还给阳子。
“镜子看起来没有变形啊。”
“可是我的脸不是长这样!”
这下她才发现连声音也不太一样了。不是野兽、不是怪物,看来她只是变成另一个人了。
“这大概是因为你的样子变形了。”
老婆婆的声音带着笑意,阳子仰头看她。
“……为什么?”
阳子说着又照一次镜子,原本应该是自己的地方却出现别人,感觉很不可思议。
“不晓得。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老婆婆说完,拉起阳子的手,在她手臂的小伤口上敷了泡过某种东西的布。
镜子里的自己,剩下一张看着看着竟有一点点习惯的相貌。不过真的只有一点点而已。
阳子放下了镜子,决定不再看第二次了。只要不去看镜子,自己的脸变成怎样都无所谓。头发不照镜子也看得到,只要想成是染过了倒也还能忍受。虽然阳子并不会特别在意自己的外貌,但她也没有勇气再次去面对这个变化。
“你或许不知道,其实也会有这种情况的。遇到这种状况,冷静下来就会习惯了。”
老婆婆说完将桶子从桌面拿到地上,换放一个大碗公上来,碗里的汤沉着类似年糕的东西。
“快吃吧,不够的话还有。”
阳子摇头,觉得没什么胃口。
“……你不吃吗?”
“我吃不下。”
“尝一点嘛,说不定吃了才晓得肚子饿。”
阳子默默地摇头。老婆婆轻轻叹口气,拿一个细细长长水壶形的土瓶倒茶。
“你是从那边来的吧?”
老婆婆边问边拉过椅子坐下。阳子抬起眼睛。
“那边?”
“海的那一边。你是穿过虚海来的吧?”
“……什么是虚海?”
“就是断崖底下的海,空无一物、一片漆黑的海。”
原来那里叫虚海啊,阳子把那个发音刻在脑海里。
老婆婆把纸在桌上摊开,打开放了砚台的盒子,拿枝笔递给阳子。
“你叫什么名字?”
阳子虽然吓了一跳,但还是顺从地接下笔,把名字写出来。
“中岛,阳子。”
“是日本名字吧?”
“……请问这里是中国吗?”
阳子问完后,老婆婆歪着头说。
“这里是巧国,正确地说是巧州国。”
一边说着,老婆婆一边拿了另一枝笔将字写下来。
“这里是淳州符杨郡、庐江乡□县的配浪,我是配浪的长老。”
书写下来的文字虽然有些细部上的差异,但那确实是汉字没错。
“这里都用汉字吗?”
“我们当然都写字啊!你几岁?”
“十六。那虚海的字怎么写?”
“就是虚无之海。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学生。”
阳子回答完,老婆婆轻轻地叹息。
“看来语言是相通的,文字也看得懂。除了那把奇怪的剑,你还带了什么?”
一问之下,阳子翻了翻口袋,全部就只有手帕和梳子、小镜子和学生证、坏掉的手表。
阳子一字排开给老婆婆看,她却意味深长地摇摇头,叹口气将桌上的东西收进怀里。
“……我接下来会如何?”
“不知道,那要由上面的人决定。”
“我做了什么错事吗?”
所以才像犯人一样被对待,阳子心想。老婆婆对这句话也只是摇摇头。
“并不是因为你做了什么坏事,只不过海客要送交官府是规定,你不要往坏处想。”
“海客?”
“就是指从海里来的访客,写成‘海客’,用来称呼从虚海最东方来的人。虚海东方的尽头听说有个叫日本的国家,虽然并没有人真的去找过那个地方,不过既然的确有海客从那里漂来,那么应该是没错了。”
老婆婆说着看向阳子。
“偶尔会有日本那里的人被卷进蚀当中,漂流到东边的海岸,就像你一样,我们就称之为海客。”
“蚀?”
“食字旁一个虫字。没有错,那是类似暴风的东西,不过和暴风有点不同,它会突然开始,突然结束,过后就会有海客漂过来。”
说完老婆婆浮起一个苦笑。
“不过多半只是尸体。海客不论是死是活都规定要交给上面的人,上头那些大老爷会决定怎么处置你。”
“他们会怎么处置?”
“到底会怎么做,我真的也不清楚。上次有海客活着漂到这里,是早在我奶奶那时候的事了,但是那个海客据说在送到县政府之前就死了。你竟然没有淹死还到了这里,真是好运气啊!”
“请问……”
“什么事?”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淳州啊!刚刚已经写在这儿了。”
阳子打断用手指指着写了地名之处的老婆婆。
“我不是问这个!”
老婆婆愣住了,阳子对着她大叫。
“我没听过什么虚海,没听过什么叫巧国的国家,没听过这个世界!这里究竟是哪里?”
老婆婆只是无奈地叹口气,并没有回答。
“……请你告诉我要怎么回去。”
“没办法。”
听到这个干脆的回答,阳子将两手握紧。
“什么叫没办法?”
“人是没办法穿过虚海的。就算可以过来,也不可能过去。从来就没有人、也没有海客从这里去到那一边的。”
阳子花了一点时间才消化了这句话。
“……回不去?我不相信。”
“真的是不可能的。”
“那我怎么办?”
泪珠滚了下来。
“我还有爸妈呀!我还得要去上学!昨晚就没回家了,今天还无故旷课,大家一定会担心的!”
老婆婆有点尴尬地别开视线。她站起来,开始收拾旁边的东西。
“……你还是死心吧。”
“我根本一点也不想来这种地方啊!”
“海客都是一样的。”
“我的一切都在那边,什么东西都没带来,为什么不能回去?我……”
阳子再也说不下去了。老婆婆不理会放声大哭的阳子,离开了房间。刚才带过来的东西全部都被拿走,接着锁门声响起,牢房里只剩下阳子,烛台也被拿走了,连一丝光线都没有。
“我想回家……”
她连撑起身体都有困难,因此就躺在床上蜷着身子。阳子就这样一直放声哭着,直到哭累睡着失去意识为止。
她没有作梦。

“起来!”
一声命令,阳子被打起来。
哭累的眼皮好沉重,强光照进眼睛里。虽然因疲劳和饥饿而感觉严重的虚脱,但她还是什么都不想吃。
进入牢房把阳子叫醒的几个男人,轻轻用绳子绑住她的身体,然后就这样把她押到外面,建筑物出口处的广场上有马车在等着。
他们让阳子坐上系着两匹马的载货车,举目四望,整个广场甚至连路旁的小角落都挤满了人朝着阳子看。
昨天看到的那个废墟一样的城市,这么多的人都躲在哪里呢?
大家看起来都像是东方人,不过发色却不同,成群聚在一起更让人感觉怪异。每个人都带着好奇与嫌恶交织的表情。“我真的像个被护送的犯人了。”阳子心想。
在张开眼睛都真正清醒的那一瞬间,她心里默念着,这全部如果是个梦该有多好!只不过这个希望马上就被粗鲁地把阳子拖起来的男人亲手打破了。
不但来不及整理一下仪容,连洗把脸的机会也没给她,跳进海里后一直穿在身上的制服,散发着一股泡过海水的臭味。
其中一个男人坐进阳子旁边,车夫用缰绳指挥马儿前进。阳子一边注视着这些一边戴呆地想着:“好想洗个澡啊!把身体浸入满满的热水中,用香香的肥皂洗净身体,穿上新的内衣和睡衣,在自己的床上睡觉。
醒来之后吃妈妈煮的饭,然后去上学。和朋友打招呼,聊些鸡毛蒜皮的无聊事。对了,化学作业还有一半没写,去图书馆借的书也该还了。一直有在看的连续剧结果昨晚漏看了,要是妈妈有记得帮我录起来就好了。”
想着想着心中觉得好空虚,眼泪滚滚而下,阳子赶紧低下头。她很想把脸遮起来,但是手被绑在后面所以没办法遮。
──还是死心吧!
她不相信这句话,因为景麒并没有说她回不去了。
事情绝对不会这样下去的。不能换衣服不能洗脸,还像犯人一样被绳子绑着,强迫坐在脏兮兮的马车上。阳子的确不是什么善良的大圣人,但也绝不是活该受到这种待遇的大坏蛋。
阳子看着大门经过头顶向身后远去,但因为被绑着,所以只能用肩头擦掉顺着脸颊留下的泪。坐在旁边那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胸前抱个布袋,淡淡地看着风景。
“请问……要去哪里?”
阳子战战兢兢地问对方,他则用怀疑的眼神回看阳子。
“你会说话啊?”
“对。……请问我接下来要去哪里?”
“去哪里?去县政府啊!要把你送交到县长那里。”
“到了之后会怎么样?我是不是要接受审判什么的?”
自己是犯人的想法一直挥之不去。
“在搞清楚你是好海客或坏海客之前,你应该会被关在某个地方吧?”
对男人相当冷淡的措辞,阳子不解。
“好海客?坏海客?”
“没错。如果你是好的海客,那就应该会替你找个适当的监护人,你可以生活在适当的地方。如果你是坏的,那就是幽禁或处死了。”
阳子反射性地缩了一下,背上冒出冷汗。
“……处死?”
“坏海客会让国家毁灭。如果你是不祥之兆的话,就会被砍头。”
“什么是不祥之兆?”
“有时候海客会带来战乱或灾难,这个时候要是不赶快把他杀了,就会亡国。”
“从哪里看得出来呢?”
男人微微露出讽刺的笑。
“只要关一阵子就知道了。要是你来了之后发生什么不好的事,那不用说了,你就是不祥之兆。”
男人用种很危险的眼神看着阳子。
“若说你是哪一种,绝对是带来恶兆的那一种。”
“……我才没有。”
“你知道为了带你来的那个蚀,有多少田地被埋在泥巴里吗?配浪今年的收成全泡汤了。”
阳子闭上眼睛。她想,就是因为这样吗?因为这样自己才被当成犯人吗?对村民来说,阳子就是不祥的预兆。
她真真切切地感到害怕。她怕死。她更怕被杀死。要是在这样一个异域中死去,绝不会有任何人同情她、为她流泪,更不用说遗体也不可能送回家。
──为何会沦落到这个境地?
阳子再怎么样也无法相信这就是她的命运。前天就和平常一样的出门,她只跟妈妈说一句“我出门了。”那该是和平常一样开始,也和平常一样结束的一天才对。她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踏错了哪一步呢?
是她不该和村民说话吗?她应该乖乖待在一开始的那个断崖边吗?她不该和带自己来的那一群人走散吗?还是,她根本就不应该和那一群人一起来?
然而阳子并没有选择的余地。景麒说就算使用强硬手段也要带她走。结果怪物追来了,他应该要好好保护阳子才对。
阳子觉得好像陷入了某种陷阱中。在那个最最平凡无奇的早晨里已经有某个陷阱,她随着时间越陷越深,等到发现不对劲时已经无法脱身了。
──我一定要逃。
阳子努力压抑着身体因紧张而想抓狂的冲动。她绝对不能失败。要是错失逃走的机会,不知自己将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她一定要伺机而动,逃离这个困境。
阳子的脑袋里有个念头开始飞快地转着,这说不定是她此生第一次用这种速度思考。
“……请问到县政府要花多少时间?”
“马车的话大概要半天吧!”
阳子抬头看看头顶,天空像台风过后一样蔚蓝,太阳位于正上方。她一定得设法在太阳下山前找到逃跑的机会。虽然不知道县政府会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至少一定比马车还难以逃脱吧!
“我的东西怎么办?”
男子用怀疑的眼神看着阳子。
“海客带来的东西规定是要交上去的。”
“剑也是吗?”
男人的表情更怀疑了,明显是有了戒心。
“……你问这个干嘛?”
“那是我很重要的东西。”
她轻轻在背后握拳。
“因为抓到我的那个男的看起来很想要它,我担心一不注意会不会被他偷走?”
男人用鼻子哼了一声。
“无聊,他当然会交上去啊!”
“是吗?那虽然只是装饰用的,不过很值钱。”
男人看看阳子的脸,接着把膝上的布袋打开。袋中有个清楚的反光一闪,宝剑从中现身。
“这是装饰用的吗?”
“对啊。”
东西就在身边至少可以放心,于是阳子注视着男人。男人把手放在剑柄上。“千万不能拔出来啊!”她祈祷着。在田地那边遇到的男人就拔不出来。景麒说过那把剑只有阳子能用,但是她也不能确定除了自己以外的人是不是就真的拔不出来。
男人手上使劲,剑柄闻风不动的拔不出剑鞘。
“嘿,真的是装饰品啊!”
“请还给我好不好?”
阳子哀求,男人却讥嘲地笑着。
“东西是一定要交上去的。再说,你就要被砍头了,这也用不上了吧?等你两眼一闭之后就算想看也不能看了。”
阳子咬住嘴唇。要是没有这条绳子,就可以把它拿回来了。她心想说不定冗佑可以帮上一点忙,但是不管她怎么用力依然挣不断绳子。看来她是不可能变出什么怪力了。
有没有什么弄断绳子、将剑取回的方法呢?就在她东看西看之际,在流动的风景中发现了金色的光。
马车正顺着山路向上爬。在不知名树木栽种得井然有序的阴暗树林里,阳子看到一抹似曾相识的金色,于是瞪大眼睛。在这同时,一股冗佑的触感爬上皮肤。
树林里有人,他有长长的金发和白皙的脸,穿着长下摆、类似和服的衣裳。
──景麒。
阳子心中念出这个词的同时,她在脑海中听到一个很明显不属于自己的声音说道。
──台辅。
5
 楼主| 发表于 2006-3-10 21:23:42 | 只看该作者

“停车!”
阳子将身体探出马车大叫着。
“景麒!救我!”
旁边的男人抓着阳子的肩膀用力压住。
“喂!”
阳子回头看着男人。
“把马车停下来,我看到认识的人了。”
“这里不可能有你认识的人。”
“就是有!他是景麒!求求你,快停车!”
马的步伐停了。
她转头去看,金色的光已经变远了,不过还是可以看到那里有人在,他的旁边还有另一个人,那个人头上盖着一块仿佛死神披风般深色的布,还有几只动物跟在一旁。
“景麒!”
男人用力拉回大叫着探出身体的阳子的肩膀。阳子一不小心屁股着地,等她再抬起头时,金色的光已经不见了。他们原本站着的地方还看得到,可是人却消失无踪了。
“景麒?”
“不要胡闹!”
男人粗暴地推着阳子。
“哪里有人啊?竟然想要骗我,太不应该了!”
“真的有啊!”
“你烦不烦啊!”
被斥责的阳子缩了一下身子。她不死心地从继续前进的马车上再瞄一眼,那里果然什么都没有了。
──为什么?
她发现是景麒的那一刹那所听到的声音,一定是冗佑发出的。那个人绝对是景麒。她也看见有动物,所以景麒他们都平安了。
──既然如此,为何不来救我?
是因为脑中一片混乱所以眼睛看花了吗?怎么到处都看不见那个金光了?
就在这个时候,她正在注视着的那个树林里传来了声音。
那是婴儿的哭声。从某个地方传来了小孩子断断续续的哭泣声音。
“喂……”
男人指着哭声传来的方向,对着始终不发一语地驾着马车的人说话了。车夫瞥了阳子她们一眼,接着挥一下缰绳。马蹄加快速度。
“有婴儿。”
“别管他。山里头要是传出婴儿的声音,最好不要接近。”
“那不好吧!”
小婴儿开始哭得惊天动地,声音急切,像是不允许人们忽略他的存在。男人把身体探出马车边缘想寻找声音来自何方,车夫很严厉地对他说了。
“不要理他!听说山中吃人的妖怪,叫声就像婴孩一样。”
听到妖怪这个词,阳子背上一阵紧张。
男人一脸疑惑,看看树林又看看车夫。车夫表情严厉地再把缰绳一抽,马车开始在两旁树林遮蔽的阴暗山路上摇摇晃晃地奔驰。
虽然有那么一瞬间,她还以为这可能是景麒为了救自己而做的把戏,但是冗佑的感觉太强烈,使她不禁害怕得全身紧绷,怎么也无法体会到即将得救的喜悦。
婴儿“哇~哇~”的声音就在附近了,而且明显地在接近中。像在呼应那个声音一般,从另一个方向也传来了哭泣声。接着到处都听得到哭声了,高昂的声音仿佛将马车四周包围,回响在山路间。
“啊……”
男人紧张的四下张望。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对马车急驰的速度毫不在意。那绝不是婴儿,也不可能是小孩子。阳子扭动着身体,心跳开始加速。她的体内被某样东西充满,那并不是冗佑的感觉,而是一种发出潮水声的东西。
“解开绳子!”
男人瞪大眼睛看着阳子,然后摇头。
“要是我们被攻击了,你有办法救大家吗?”
对这个问题,他也只是狼狈地摇头。
“将绳子解开,然后请把剑给我。”
包围着马车的声音开始缓缓地缩小半径。马儿狂奔,车子弹起来好几次,差点将乘客摔下去。
“快点!”
阳子气得大叫,此时男人的身体动了一下,好像被什么东西撞到。就在这一瞬间,一个剧烈的冲击撞了上来。
猛地被甩到地上之后,阳子才发现马车翻倒了。等到那阵喘不过气还有点想吐的感觉过去,她看到马匹及车子全部都横躺着。
被摔到附近的男人边摇头边撑起身子,即便如此,他还是紧紧抱着那个布袋。婴儿的声音从树林边缘传过来。
“求求你!把绳子解开!”
她才刚一大叫,就听到马儿在哀嚎。赶忙一看之下,原来有一匹马被黑毛大狗攻击了。狗的下颚异常地发达,一张开嘴,脸就像裂成了两半。鼻头是白色的,却在转眼间就染红了。两个男人在惨叫。
“快点解开,把剑给我!”
男人似乎已经听不进阳子的声音了,他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就这样牢牢抱住袋子、一手像在半空中乱挥地跑下山坡。
从树林里飞跃出几头黑色野兽,朝他的背后冲过去。男人的身影和黑兽的身影交错在一起。野兽跳落到地面,身后只剩男人吓得呆呆地站着。
──不,他并不是吓得呆呆地站着。男人的身体已经少了头颅和一只手。一转眼,身躯就倒下去了,如泄洪般狂喷的鲜血划出一道明显的轨迹,周围一大片都洒上了红色的水滴。阳子背后则有马在嘶鸣。
阳子将身体靠着马车。这时有东西碰她的肩膀,她吃惊地回头一看,竟是车夫。
他抓住阳子被绑在背后的手,阳子看见他手中握着小刀。
“快逃吧!趁现在可以从那些家伙旁边溜过去。”
车夫说完就站起来。束缚着阳子的枷锁解开了。
车夫把阳子拉起来,往山坡底下的方向一推。山坡的上方有一群狗围住了马,山坡下方有一群狗围住了倒下的男人。离那群在他身上挤成一座小山的黑兽不远之处,可以看见孤伶伶的头颅。
阳子缩成一团,没有去管这场从天而降的杀戮,从束缚中解脱的身躯在做着战斗的准备,把附近的石头收集之后捡起来。
──这些小石头可以做什么呢?
阳子的身体站起来,面向着山坡下面。在那群吃得嘎嘎作响的毛茸茸动物之间,可以看到男人的腿正配合着声音一摇一晃。她用眼睛数数这群长毛的家伙,一、二……五、六。
阳子靠近它们。周围的婴儿声已经停了,如今只回荡着咀嚼骨肉的声音。
有一只狗突然抬起头来,原本白白的鼻头被染成鲜红。仿佛那只狗通知了大家一样,其余的狗也一只只地把头抬起来。
──怎么办?
阳子的身体小跑步地向前冲。第一只狗飞扑上来,她用小石子击中了狗的鼻头。当然,不可能靠这种东西把它打倒的,野兽的脚步只停止了一下下。
──没有用的。
狗群退开了,留下已经不成人形的男性身体。
──我会死在这里。
我会像那样被吃掉。我会被那些下颚及牙齿撕裂。成为一团肉块,然后肉被吃得一干二净。
即使被这样的绝望想法所支配,边用小石子驱散狗的阳子仍在跑着。冗佑一旦开始动就无法阻止了,她只能尽可能地专心想着不要妨碍冗佑,祈祷自己至少来不及感觉到痛。
奔跑中的阳子的脚上、手上、背上,陆续开始受到撞击而感到疼痛。
阳子想求救所以回头一看,看到有个男人一面胡乱挥舞着小刀一面逃走,是车夫正跑进和阳子反方向的树林里。当他拨开草丛的时候,有个东西将他的身体拖进了树荫底下。
他为什么要走那个方向呢?阳子心中才浮出这个问号,马上就明白自己是被当成诱饵了,他一定是想趁着逃命的阳子遭到攻击时,自己逃进树林里去。他的计划失败了,没想到遭到袭击的是自己,而阳子却依然没事。
手里的石头用完了,离不成人形的男人尸体只剩下三步的距离。
空空的手痛击从右边袭来的鼻头。她感到脚踝突然有种要被抓住的感觉。为了自救于是向前一倒逃开。接着她再向前一倒闪过背上受到的沉重撞击,这时,头竟撞上了男人的尸体。
──我不要。
她没有尖叫。心中的某个部分已严重的麻痹,只涌出一股很轻微的嫌恶感。
身体爬了起来,转向背后摆好架势。她原本以为瞪着这种怪物的眼睛不可能会有用,没想到狗却低下头去了,让她赚到一点时间。虽然如此,但这时机也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
阳子的右手摸向尸身,探进男人趴着的那团肉之下。
这男人在转眼间变成尸体的景象又回到眼前。没时间了。要是等它们打定主意,只要一眨眼就没戏唱了。
摸索的指尖,碰到了硬硬的东西。
阳子觉得剑柄仿佛飞进了她手中。
──啊……啊啊。
抓住救生索了。她想连剑鞘一起从男人的肉块下抽出来,不知为何剑鞘却只拔出一半就不动了。可是他们交代过,不可以把剑和剑鞘分开。
阳子在犹豫,但她明白没有时间可犹豫了,于是便当机立断地光把剑身给抽出来。她用剑尖把绑着珠子的绳子割断,把珠子握在手中。就在她握住珠子的同时,狗开始动了。
这景象刚一闪进她的视线,右手立刻发动,白刃疾走。
“啊啊──啊啊啊!”
破碎的尖叫冲出喉咙。
她挥剑将攻上来的狗砍飞向左右方,朝着清出来的空隙一跃而入向前狂奔。陆续追上来的猛兽她也一一斩退,用尽全力逃离这个地方。

阳子身体靠着大树干,暂时坐了下来。
她跑下山坡之后,半路上钻进山里,到了这里脚再也跑不动了。
她把手抬起来想擦擦汗,却发现制服被血弄得又重又湿答答的,于是皱着眉头把商议脱下来。她用脱下来的水手服擦擦剑,然后将擦过的剑尖举到面前。
以前曾在日本史的课堂上听说过,用日本刀砍人有一定的人数限制,会因为刀刃缺角和鲜血油脂而不堪使用。阳子本来还以为剑一定会有折损,没想到只是轻轻用布擦一下,竟然完全没有痕迹。
“……真是不可思议。”
阳子想到只有自己才能拔出来这一点,就觉得这把剑好奇妙。刚开始拿的时候觉得蛮重的,但是去掉剑鞘后拿在手里就很轻。
阳子将恢复犀利光芒的剑身用脱下来的衣服包好,然后抱在手中,稍稍调整一下呼吸。
剑鞘被留在那个地方了,我该回去拿吗?
他们既然交代过不能让剑鞘和剑分开,表示剑鞘也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吧?会不会是因为上面绑着珠子呢?
汗水干了之后,光靠一件原本穿在制服下面的衬衫,阳子觉得好冷,但她也不想再一次把手穿过那件脏兮兮上衣的袖子。等她平静下来后一看,手上、脚上到处都是伤。
衬衫的袖子上也有几个牙齿咬穿的痕迹,从底下渗出的血把白色染得斑斑驳驳。裙子也裂开了,裙下的双腿伤痕累累。虽然大半的伤口都还在流血,不过想到这是一眨眼杀死一个大男人的利牙所留下的伤,就庆幸这真是轻得不得了的伤。
她觉得很奇怪,怎么想都不应该只受点轻伤就逃过一劫的。这么想起来,教师办公室的玻璃破掉的那次也是,旁边的老师们都受了重伤,只有阳子毫发无损。从野兽背上摔落那时也是,从那样的高空掉下来竟然连个擦伤都没有。
不过这些事虽然奇怪,但想到自己竟然连相貌都变了,这些事似乎就又没什么值得烦恼了。
阳子不由自主地深呼吸。仿佛叹息般的深呼吸结束后,她才发现自己的左手还紧紧握着拳头。打开已经僵硬的手掌,青色的珠子滚了出来。她再次把手握起,知道痛楚将从这里消退。
她昏昏沉沉地握着珠子一会儿,醒过来时全身上下的伤口都已经不再流血了。这的确是个不能弄丢的东西。阳子心中觉得无比的庆幸。
多半是因为绑着这颗珠子,所以他们才要我不能把剑鞘弄丢吧?
她把制服上的领巾拿下来,用剑割成细条,然后把布条搓结实穿过珠子上的孔。结果挂在脖子上长度刚好。
把珠子挂在脖子上后,阳子举目四望,自己正在一片有着绵延斜坡的树林之中。日头已经倾斜,枝桠下开始飘着暗淡暮色。她搞不清方向,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冗佑。”
她将注意力集中在背上问道,不过并没有得到回答。
“求求你,说句话吧!”
依旧没有回答。
“接下来我该怎么做?我该去哪里?做什么比较好?”
完全没有声音。阳子知道它不可能不在的,但是不管再怎么全神贯注在自己的身体上,还是没发现它存在的触感。树叶轻微摩擦的沙沙作响声,反而让她更觉安静。
“我连前后左右都搞不清楚耶!”
阳子继续着没有结果的自言自语。
“这里的事我完全没有概念,所以你应该告诉我要怎么做啊!要是去到有人的地方,我又会被抓吧?被抓的话就会被杀死。可是就算四处逃命不要被人发现,又能如何呢?在某个地方会有一扇门,我只要找到之后打开它,然后就能回家了吗?这也不可能吧?”
她一定得采取某种行动,却不知该做什么才好。她很明白光是枯坐在此也不会有任何人来救她,但她却不知该去哪里好。
暮色急速地在林间升起,她却没有东西可照明,找不到床铺可睡,吃的喝的也都没有。有人的地方太危险了不能接近,一直在无人的地方徘徊却又很可怕。“快告诉我要做什么!至少教教我该做些什么、要怎么做吧!”
还是没有回答。
“情况到底怎么样了?景麒他们还好吗?刚才那个人是景麒吧?他为什么又不见了?为什么不来救我?告诉我,为什么?”
只有树叶摩擦的沙沙声。
“求求你,说说话吧……”
泪珠一滴一滴地滚下。
“……我想回去。”
她以往谈不上有多爱原来的那个世界,然而一旦离开,还是会因不舍而流泪。如果能再次回去她愿付出一切代价,回去之后再也不会离开。
“我好想……好想回家啊!”
像个孩子般抽抽搭搭地哭着时,她突然想到一点。
阳子似乎总能成功地逃脱。没有被送到县政府,没有被猛兽吃掉,还能像现在这样活下来抱着自己的膝盖。
然而这样真的就是幸运吗?
──即使痛……。
她摇摇头,强迫驱散脑海中浮现的思绪。这个想法太可怕了,如今它比任何话语都更加有说服力。阳子用力抱紧双膝。
就在此时,她突然听见声音了。
那个怪异、尖锐、像个老人般的声音,将阳子强迫自己不要去想的思绪,含着笑意地说了出来。
“即使痛,也只是一眨眼就结束了,对吧?”
阳子环顾四周,右手已经握上了剑柄。树林已经完全露出了黑夜的表情,光线只能让人勉强辨识出树干或杂草的高度。
林中有个隐约的光,就在离阳子所坐之处大约两公尺的地方。有个闪着淡蓝色磷句的东西从杂草间窥视着她。
阳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暗暗的吓一跳。
那是一只毛皮发出鬼火般光芒的猴子。它站在长长的杂草之中,只露出头来,一边注视着阳子一边讥笑似地露出了牙龈。
“即使被吃掉,也只是一眨眼就过去了吧?”
阳子从卷成一团的制服中将剑拔出。
“……你是谁?”
猴子笑得更大声了。
“我就是我呀!傻姑娘,干嘛要逃呢?就那样被吃掉的话,也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嘛!”
阳子把剑举起。
“你是什么东西?”
“我就是我罗!我是你这一国的,我想告诉你一件很棒的事哦!”
“……很棒的事?”
她不太能消化猴子所说的话。虽然冗佑没有露出警戒的样子,应该就不是敌人,但是从那副怪异的外表看来,阳子也不觉得它会是什么正经的生物。
“你啊,回不去了。”
当头一句让阳子不禁瞪着猴子。
“你住嘴。”
“回不去了,绝对不可能的,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回去的方法哟!要不要我告诉你一件更棒的事?”
“我不想听。”
“让我告诉你嘛!你啊,是被骗了。”
猴子格格格地大笑。
“我……被骗了?”
她觉得像被浇了一盆冷水。
“你果然是傻姑娘吧?你喔,一开始就中了圈套了!”
阳子大吃一惊。
──圈套。
景麒的?景麒的吗?
握着剑柄的手颤抖着,想不出半句反驳的话。
“你心里想到一点眉目了是吧?你中了一个被带到这里来后就再也回不去的圈套了。”
尖锐的声音刺进耳朵。
“不要说了!”
她死命的挥着剑。草屑发出闷闷干干的声音飞舞起来,阳子自己乱挥一气,剑尖并没有碰到猴子。
“就算你把耳朵塞起来,事实还是不能改变呀!那个玩意你挥得太过小心了,这样想死也死不了啊!”
“够了!”
“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好东西,不利用一下多可惜啊!拿它来砍砍自己的脖子嘛!”
猴子格格格地仰天大笑。
“闭嘴!”
她把手伸出去一砍,猴子不见了。它离得比较远了,但是仍然将头露出来窥探。
“把我杀了可不太好吧?要是我不在了,你就连个可以问的对象都没有罗!”
阳子瞪大了眼睛。
“我做了什么坏事吗?我不是这么地亲切,还对你说话了吗?”
阳子咬紧牙关,紧紧闭上眼睛。
“你好可怜哪,被人家带到这种地方。”
“……不然我该怎么做?”
“你走投无路了。”
“……我不想死。”
死太过恐怖了。
“随便你啊!我可不是希望你去死哦!”
“我该去哪里才好?”
“去哪里都一样,不管是人类还是妖魔都会来追你。”
阳子把脸掩着,再次流下眼泪。
“趁着还能哭就尽量哭吧!再过不久,你会连眼泪都干掉。”
猴子格格格地高声狂笑。阳子听到笑声渐渐远去,把头抬起来。
“等一下!”
她不想要被丢下。就算对方是个来路不明的家伙,也胜过在这里孤伶伶地连个说话对象也没有,束手无策。
但是,等她抬起头来猴子已经不见踪影了,一片漆黑的暗夜中只有尖锐的笑声越来越远,不停回荡着。

──即使痛,也只是一眨眼就结束了。
这句话重重地压在胸口,她怎么样也忘不掉。
阳子不停地将眼光落在膝上的剑。它昏暗地反射着若有似无的光线,冰冷而坚硬地横躺着。
──即使痛……
思绪在这里就停滞了,即使用力甩头将它挥去,不知不觉还是又回到这一点。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阳子只好一直盯着剑身。
过了不久,剑开始散发微弱的光芒,阳子瞪大眼睛。
慢慢地,在黑暗中可以看到有白色剑身的形状浮现出来。她将它拿到眼前,剑本身发出的光亮形成了刺眼的闪光,两刃间的宽度约有中指那么长,剑刃上闪耀着奇特的色彩,让阳子专注地看着。
她发现上面反射着一些东西,本以为是自己的脸,但立刻明白并非如此。剑刃上确实映照着某种东西,却不是阳子的脸。她靠近剑身仔细观察,竟然是人影,上面正照出有人在动的样子。
高昂的水声响起,她记得曾经听过这种类似洞窟中水滴敲打着水面的声音。剑上映着的人影越看越明显,就像水面在涟漪过后随着水声一起平静下来,影像也跟着变得清晰。
是人,一个女人,在某个房间里走动。
看出这一点后,阳子的眼睛盈满泪水。
“……妈妈。”
那里映照出的人就是妈妈,而那个房间则正是阳子的房间。
白底象牙色花纹的壁纸、小碎花窗帘、拼布床罩、架子上的绒毛娃娃、桌上那本《好长的冬天》。
母亲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边摸摸房间里的东西。她把书拿起来轻轻翻了几页,打开桌子抽屉看看里面,一会又坐在床上叹气。
(妈妈……)
母亲看起来似乎有点憔悴,落寞的表情让阳子胸口一揪。
她一定是在为阳子担心。阳子离开那一边已经两天了,她可是从来不曾在帮忙准备晚饭时迟到过,要去哪里也一定事先说好的。
母亲将周围的东西都摆弄过一遍之后,终于跌坐在床上,拿起靠在墙边的绒毛娃娃轻轻地拍打着。拍打完之后,又一边抚摸一边压低声音哭了起来。
“妈妈!”
阳子不由自主地叫着,仿佛她就在面前。
一叫之下,影像就中断了。她赶紧回神将目光焦点集中,眼前却只有一把剑。剑的光芒已经消失,剑身上看不到影子,连水声也停了。
“──怎么回事?”
刚才到底是发生什么事?逼真得就像现实一样。
阳子再度将剑拿到眼前,但是再怎么凝视剑刃也看不到影像了。水的声音也听不见……
水滴的声音。
阳子突然想起来了。
那是曾在梦中听过的声音。在连续一整个月的梦境中,必定会出现的尖锐的水滴声。那个梦已经变成现实了。那刚才见到的幻影呢?
怎么想还是不懂,阳子甩头。竟然想回家想到看见了母亲的影子。
阳子看着猴子消失的方向。
如果她承认回不去了、都是圈套,那就失去了一切希望。
这不是圈套。刚才景麒没有来救她,并不代表他抛弃了自己,他一定是有别的事要忙。
──不,其实根本就连脸都没看清楚,说不定是阳子自己看错人了,把他当成是景麒。
“一定是这样。”
他很像景麒,但不是景麒。这里有各种不同发色的人,她只是看到金发就以为是景麒,其实她并没有看清对方的相貌。这样想起来,她感觉那个人影好像个子要比景麒矮一点。
“没错,就是这样。”
那个人不是景麒,景麒绝不会弃阳子于不顾。因此,只要能找到景麒,一定可以回去。
她很用力很用力地握着剑柄,此时,背上突然有一阵寒颤窜过。
“冗佑?”
身体自作主张地站起来,把剑从上衣里解开并摆好架势。
“……怎么了?”
明知没有回答但还是问了,接着阳子专注地看着四周,心跳在加速,有沙沙地拨开草丛声从正面传过来。
──有东西来了。
接着,她听到了低吼,像是狗在威吓其它动物的声音。
──是那一群!
是攻击马车的那一群吗?
不管采取什么行动,在这样的黑暗中应战都是很不利的。阳子心中打算着,于是看看背后。她想找个光线亮一点的地方,才轻轻踏出去一步,寒颤的感觉就助她一臂之力,阳子开始跑了。在此同时,她听到有个庞大的东西拨开草丛冲过来的声音。
阳子在黑暗的树林中狂奔。追兵的脚程相当快,不过她还是没被追上,看来对方并不是什么动作灵活的对手。
阳子可以听到它从一棵树跑到另一棵树时被两旁树枝扫到的声音,有时甚至还会听见它似乎撞到了树干。
朝着光亮之处向前冲,阳子自树林中飞奔而出。
那是半山腰的树丛外面,一个像平台般的突出的地方。苍白的月光照射之下,起伏不大的相连山峦尽在眼前。她啧的一声,对不是平原感到相当失望,一边转身摆好姿势。一个发出巨大声响的庞大黑影一跃而出。
它长得像牛,全身披着长毛,随着呼吸毛还倒竖起来,口中发出像狗一样的低鸣。
阳子不吃惊也不害怕。虽然心跳在加快,呼吸仿佛灼烧着喉咙,但对怪物的恐惧已经变得很淡了。她把注意力转向冗佑,身体里响起有如潮水的声音。她漫不经心地想着,我可不要又浑身溅满敌人的血。
不知不觉间月已高悬。剑刃沐浴在皎洁的白色光辉中,看起来更白了。
当她在夜色中看到白刃被染黑,那只巨大的怪物已被她用三招打倒在地。就在她靠过去想使出最后致命的一击时,她看到旁边树林的暗处,有闪着红光的眼睛在聚集。
她一边找寻光亮的地方前进,一边不得不多次和来袭的妖魔战斗。
在这个漫长的夜里不知受到多少此攻击后,她终于想通了怪物都是在晚上出没。虽然打斗不至于是连续不断,但即使可以借助珠子的力量,疲倦还是开始累积。当黎明降临在杳无人烟的山路上时,就算是将剑撑在地上当成拐杖,她也走不太动了。
天开始亮的同时,攻击也变得断断续续,等到晨光洒下来后就完全停了。她很想就这样瘫在路边睡觉算了,可是被人看到会有危险。于是她拖起发软的手脚走进路旁的树林,在离山路不远也不近的地方找到一处柔软的草丛,在那儿抱着剑坠入了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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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10 21:23:51 | 只看该作者
月之影•影之海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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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接近傍晚时起来,漫无目的地走着、战斗着度过夜晚。睡的地方是草丛,吃的东西就只有果实,就这样过了三天。
因为实在太疲累,即使在那样的地方也不会睡不着,但是肚子就一直处于很饿的状态。虽然只要握着珠子就应该不至于饿死,但却无法填满空空的肚子,阳子觉得胃里面好像养了千百只啃食自己身体的小虫。
到了第四天,她放弃继续漫无目的地走下去了。
为了不要碰见某些东西──阳子也不知道那些会是什么──而不停地走着,她明白,光这样走来走去是不会有什么进展的。
她一定得去找景麒,要找他就必须要往有人的地方去。可是人家要是发现她是海客,就会把她抓起来,结果又会有同样的下场。
她至少得要去哪里弄些衣服来穿才行。起码穿着打扮变了之后,乍看之下阳子的海客身份或许不会被识破。
问题是弄到衣服的方法。
阳子不知道这里是用什么货币,身上更没有半毛钱,要用买的是不可能的。这样一来,方法就很有限了,不是亮出剑来威胁人家用抢的,再不然就是用偷的。
其实早几天阳子就想到衣服的事了,却没有去偷的勇气,但在山里毫无目标地乱逛了四天后,她终于下定决心。
阳子一定要找到生路。她用不着杀人,也不是要从尸体上偷东西。犹豫很快就到达终点。
阳子站在大树干的树荫底下,注视着就在不远处的小村子,贫寒的屋子群聚在山谷之中。太阳高挂着,极目望去可以看见田里有人影,现在一定是居民正忙着农事的时间吧!
她下定决心,慢慢走出林子,逐渐靠近村落里看起来最近的房子。房子不是被围墙之类的东西环绕,而是被小块田地所包围。黑瓦屋顶,一半已经开始剥落的白土墙,墙上有个像是窗户的洞口,不过没有装玻璃,虽然有个很像百叶窗的窗板,却全都大大地敞开着。
阳子边注意四周状况边靠近建筑物。即使最近不管看到什么样的怪物都不会吓到,如今却得咬紧牙关,否则牙齿就会不停地打颤。
她悄悄地从窗户窥探,小小的泥地屋里有着炉灶和桌子,感觉上像是起居室兼厨房。没有见到人影,仔细听听,也没有声音。
蹑手蹑脚地沿着墙走,她在井边看到了一片像是大门的木板,于是伸手开开看,板子就像一般的门那样用拉的,很容易就打开了。
她屏住气息往里面偷看,终于确定屋子里没有人在。阳子轻轻吁口气,走进屋中。
这是个约有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泥土地房间,虽然布置简朴却有“家”的味道。只不过是有四面墙、有家具、有日常用品,就让她想家想得快哭出来。
阳子看到这房间里只有几个架子,于是走进唯一的那扇门,轻轻打开后一看,里面像是间卧房。两张比之前那个牢房里稍微好一些的床放在房间的两边,还摆了橱子、小桌子和一个大木箱。看样子这屋里就只有两间房间。
确定一下窗子是开着的,阳子接着走进房间,将门关上。一开始她先察看橱子,发现里面没什么重要的东西后,她又将木箱的盖子打开。
箱子里是摆了一些布料什么的,乍看之下似乎没有称得上衣服的东西。再环顾房间,也没有看到其它像是装了衣衫的家具。她估量着这堆布中一定会有,于是按照顺序从上面一件件地抽出来。
她把这个约有大型电视那么大的箱子掏空,发现里面只装着些放了杂七杂八物品的小盒子、床单、薄被等等,还有阳子怎么也不可能穿得下的小孩子衣服。
不可能会没有衣服的,于是她再一次察看房间,就在此时,隔壁房间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阳子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心脏瞬间开始狂跳。她很快地往窗口瞄一眼,但觉得离窗户实在太远了,想要走到那里却不被门外的人发觉,简直是不可能的。
──千万别进来。
轻柔的脚步声在隔壁房间里走来走去,突然间,卧室的门动了。完全无法移动的阳子,呆呆地站在箱子前丢得乱七八糟的那堆布当中。她反射性地想握住剑柄,不过还是作罢了。
她是为了活下去才进来偷东西的,要立刻变脸拿剑威胁对方说起来简单,但对方要是不害怕的话,她就不得不用剑了。她不想拿剑对着人。或许这就是她的命运吧!阳子输了这场生存的赌注。
──即使痛,也只是一眨眼就结束了。
门打开,正要踏进房里的女人痉挛般地吓得僵住。那是个刚过中年的大个子女人。
阳子并不想逃,就这样默默地站着。她觉得自己的心情突然平静下来了。如果就这样被抓起来押到县政府,在那里接受应有的刑罚,可以让一切都结束的话,她也就可以忘却饥饿与疲惫了。
那女人看看散落在阳子脚边的布,接着用颤抖的声音说。
“我们家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可偷。”
阳子等着她大喊大叫。
“……还是要穿的?你想要衣服吗?”
这下阳子不明白了,只好静静地站着。那女人看到她的样子后似乎更加肯定,于是走进房间。
“穿的衣服在这里。”
女人经过阳子身边,走到床铺旁跪了下来。她将铺着的棉被掀开,床底下是一个抽屉。
“那个箱子里都是些没用的东西,还有我死去孩子的衣物。”
她边说边打开抽屉,开始从里头把衣服拉出来。
“你要穿哪一种衣服?不过这里就只有我的衣物而已。”
女人转身看了阳子一眼。阳子瞪大了眼睛,回答不出来,于是那女人自顾自地开始将衣服摊开。
“要是我女儿还活着就好了,这每一件你穿都太素了。”
“……为什么?”
阳子结结巴巴地开口。
为什么这个女人没用惊慌失措?为什么她不逃?
“什么为什么?”
那女人回头看,阳子仍不明白她先前的话是什么意思。女人用有点僵硬的表情笑了一下,接着继续手中把衣服摊开的动作。
“你是从配浪来的吧?”
“……嗯。”
“听说有海客逃走了,闹得天翻地覆。”
阳子保持沉默。那女人苦笑道。
“有很多人就是死脑筋,说什么海客会亡国、会让我们倒楣,竟然连有蚀发生都全推说是海客引起的,笑死人了。”
说完后她从头到脚打量着阳子。
“……你身上这些血是怎么回事?”
“在山里碰到妖魔……”
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哦,受到妖魔攻击啊!最近这种事是很多,幸好你还算平安。”
女人说着站起身来。
“先坐下吧!饿不饿?有没有好好吃东西?你的脸色好难看啊!”
阳子只是摇摇头,又不由自主地把头低下。
“我先拿点吃的给你好了!用热水把污垢洗一洗,衣服的事待会儿再来烦恼。”
女人兴冲冲地走回隔壁房间,她在门边回头问着动也不动的阳子。
“你叫什么名字?”
阳子想回答却发不出声音。泪珠一颗接一颗地滚落,她就这样蹲下去。
“可怜啊!”
女人说道,温暖的手心拍拍阳子的背。
“可怜啊,真苦了你了。”
压抑的情绪突然全部涌出,化成呜咽冲出喉间。她当场蜷缩得像个胎儿,放声大哭。

“你先换上这个吧!”
女人从屏风遮着的那头递给她一件白色的衣服。
“你会住下来吧?暂时先在睡觉时穿。”
阳子深深地低着头。
女人先是安慰着抽泣的阳子,煮了些加了红豆的甜粥给她,然后在大盆子里装满热水,让她洗澡。
填满了好多天来不断向她发出哀嚎的肚子,用热水清洗身子,套上干净的睡衣之后,终于让她觉得自己又像个人了。
“真的非常谢谢您。”
走出遮着浴盆的屏风,阳子再次鞠躬致意。
“……我很抱歉。”
阳子之前曾试图偷这个女人的东西。
面向着她之后,阳子看见这女人的眼睛是蓝色的。一双碧眼流露出温柔的眼神,女人笑了。
“没关系,一点小事而已。你还是先来喝点热的吧,把它喝下去,今晚好好睡一觉。我把被子拿出来给你了。”
“对不起。”
“我说了没关系的嘛!不过……不好意思,我帮你把剑给收起来了,看了怪吓人的。”
“好……对不起。”
“不要净是道歉。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中岛阳子。”
“海客的名字果然很奇怪。我是达姐,大家都这么叫我。”
她边说边递给阳子一个茶杯。阳子把它接下。
“达姐?怎么写啊?”
这个叫达姐的女人用手指在桌上把字写出来。
“阳子,你接下来有个目标吗?”
阳子闻言摇摇头。
“并没有……达姐,请问您知不知道一个叫景麒的人?”
“景麒?我不认识这个人。你要找他吗?”
“对。”
“他是哪里人?是巧国人吗?”
“我只知道他是这世界的人……”
达姐苦笑。
“光这样不行啊!起码要知道是哪一国、哪一带的才能找啊!”
阳子垂下头。
“我对这里的事情完全都不了解,所以……”
“说得也是。”
达姐说完把茶杯放下。
“这里有十二个国家,我们这儿则是位在东南方的一国,叫做巧国。”
阳子点点头。
“太阳是从东边升起的吗?”
“是啊。这个地方在巧国的东边,叫作五曾。从这里往北大约十天脚程,有一座高山,翻过山的另一边是庆国。”
阳子注意看着达姐在桌上写的字。
“配浪在东边海岸,从这儿直直往东走就是了,大概在沿着路走五天的地方。”
她发现情势很明显地是自己所不能掌握的,她是身在一个广大的世界中。
“请问巧国大概有多大啊?”
达姐带着疑惑地将头歪向一边。
“你问我有多大啊?这个嘛,从巧国的东边走到西边要花上三个月吧!”
“……那么久?”
阳子瞪大眼睛。虽然她对以步行为单位没什么概念,不过她觉得即使横贯东京都也花不到七天。
“没错,如果是横过全国的话。要是从南走到北,也得要花上那么多时间。若是要到邻国去,得要翻山渡海才行,那得走上将近四个月。”
“……而且有十二国……”
“是啊。”
阳子闭上眼睛,她发现自己莫名所以地一直把这里想象成盆景般的小世界。要在这么辽阔的土地上寻找一个人吗?没有任何线索,有的只是“景麒”这个名字,更别提光在这个世界里绕一圈,就得花上四年。
“那个叫景麒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应该是这个世界的人吧!就是他把我从另一边带来这里的。”
“把你带来的?”
“对啊。”
“真的啊?原来还有这种情形啊!”
达姐一脸佩服的表情说。
“这很少见吗?”
“我是没什么知识啦!”
达姐苦笑道。
“有关海客的事我也不是很清楚,再说海客可是很难得碰到的。”
“……是这样啊?”
“对啊。听你说起来,那个人应该不是普通人吧?他可以做常人办不到的事。说不定是神明之流啦、大仙啦、妖人啦……”
阳子吓一跳回看着达姐,达姐露出笑意。
“可以去到那一边、可以带人过来,这可是平常人办不到的。既然他并非普通人,那就一定是神仙或妖魔啦!”
“我知道你们这里有妖魔……可是连神明跟仙人也有啊?”
“当然有,不过那对我们是个高不可攀的世界,神明和仙人都住在上面,他们很少下凡来。”
“上面?”
“在天空上面。不过地上也并非没有仙人,像州侯就是。”
阳子不解,达姐苦笑起来。
“每个州都有一个领主,这儿是淳州所以就有个淳侯,是由大王封派来治理淳州的。能当上州侯就不是普通人了,可以长生不老,还拥有神通。总之啊,跟我们是天壤之别。”
“这么说,景麒也是那样的人罗?”
“可能是吧!”
达姐笑得更勉强。
“说到仙人,不止是一国的达官贵人,连在王宫里听差的小宫女都是仙人呢!因为普通人是不能去到天上的,王宫就在天上,所以他们都是仙。大王则是神明一族,仙人是由大王任命的,除此之外也有些人是凭着一己之力成仙的,不过他们多半是清修之人。不管怎么说,他们和我们都是不同世界的人,也不可能会见到他们。”
阳子将达姐的话仔细地刻在脑中,任何一丝讯息都很重要。
“人家说海里还有龙王统治着大海,不过这究竟是真的还是故事就不知道了。要是真的有个龙国,那里的人也一定不是平常人吧?此外妖魔之中据说还有些能变成人形,就叫做妖人,听说他们只是长得很像人类,不过其中也有些能变得和人类一模一样的。”
达姐边说着边从土瓶里倒出凉了的茶。
“虽然听说过世上某处还有个妖魔之国,但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毕竟人类和妖怪是属于不同世界的东西嘛。”
阳子垂着头。讯息虽然增加了,情况却反而使她更觉混乱。
她说景麒并非人类,那究竟是什么呢?班渠、芥瑚这些奇怪的动物想必都是妖魔的一种吧?搞不好连景麒也是妖人?
“请问……有叫做骠骑、芥瑚或是冗佑的妖魔吗?”
达姐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没听说过这些妖魔,怎么了?”
“那宾满呢?”
达姐好像有点诧异。
“宾满是吧?那是在战场或军队里出现的妖魔,听说它没有身体,长着一双红眼睛。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东西?”
阳子颤抖了一下。这么说来,冗佑就是这种叫做宾满的妖怪了,而它如今正附身在自己的身体里。
她觉得要是说出来,达姐应该会嫌弃她,于是阳子只是摇摇头。
“……那蛊雕呢?”
“蛊雕?”
达姐微微地扭动一下身子,写下蛊雕二字。
“有角的鸟是吧?那是种会吃人的凶猛动物。蛊雕怎么样了?”
“我被它攻击。”
“真是惨。在哪里?”
“在另一边……受到蛊雕袭击我才逃过来的,它似乎是跑出来攻击我或景麒……景麒说,能救我一命的唯一方法就是到这边来。”
“原来还有这么回事啊!”
达姐低声说。阳子回看着重重叹口气的达姐。
“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是很不对劲。虽说山里会有妖魔出现,但它们对我们这儿的人来说,可是件少见的事,原本妖魔并不会经常在村庄里出没的。”
“是……这样吗?”
达姐对着瞪大眼睛的阳子点点头。
“最近不知为何多了起来。很危险的,太阳下山后大家都不出门了。要是有像蛊雕那样凶猛的东西出现的话,那一定会闹得天翻地覆。”
达姐哭丧着脸。
“妖魔就像猛兽一样,它们攻击人可是不分对象的。不过它竟然会特地跑到那一边去,这还是头一遭听说呢。阳子,说不定你是碰上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了。”
“会吗?”
“我也不清楚啦!总之最近妖魔很多,让我心里毛毛的。”
达姐不安的声音让阳子也跟着不安起来。她本来还以为山里有妖魔、妖魔会攻击人,在这里都是稀松平常的事。
──自己到底被卷进什么样的事情中呢?
为了鼓舞沉思中的阳子,达姐抛来开朗的语调。
“这么难的问题就是想了也是白想,还是说说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吧!”
阳子闻言抬起脸来,她看着达姐的脸摇摇头。
“……除了去寻找景麒之外,我什么也不能做。”
就算景麒他们是妖魔,阳子知道他们也绝不会加害自己。
“那得花上一段时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对啊。”
“你先得自力更生才行吧?虽然我可以让你留在这里,不过要是被附近的人发现了,你又会被人家抓到县政府去的。若说你是亲戚家的小孩也是能说得通,但时间久了还是很危险。”
“……我怎么能麻烦您那么多。”
“向东走有个叫河西的城镇,我妈妈就住在那里。”
阳子看着达姐。达姐笑了。
“她开了一间住宿的客栈。我妈妈这个人啊,即使把事情都告诉她,她也不会报官抓你的。她可以雇用你啊!你想不想干活?”
“想。”
阳子立刻同意。寻找景麒必定是困难重重,若不能在哪里有个落脚处,根本难以达成。如果可以的话,她再也不想过着与妖魔奋战的夜晚,也不想过着餐风露宿的夜晚。
达姐笑着点头。
“真不简单。那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工作啦,其他一起干活的也都是些善良的人,你一定会喜欢的。明天出发可以吗?”
“我没问题。”
达姐笑着说太好了。
“那就晚安了,好好休息吧!要是明天起床觉得上路太吃力了,就再待在这儿休息一阵子也没关系的。”
阳子不再点头,改以深深的一鞠躬。

她可以感觉到铺在这张床上的薄被的触感。一度睡着的阳子在深夜里醒来了。
看向房间另一边的那张床,那个和善的女人正熟睡着。阳子从床上坐起来抱着膝盖,干净的肌肤和干净的睡衣摩擦,发出沙沙声。
无声的深夜,关上窗板的房间很暗,有沉重的屋顶和厚实的墙壁保护,小动物发出的吵杂不会妨碍到睡眠;空气安稳地凝结,深深传达出一股人们就寝处的氛围。
阳子下床走到饭厅,将收在橱子里的剑取出来。
半夜里醒过来是她在很短的时间内养成的习惯,只要没握着剑柄就觉得很不安。她坐在椅子上,把用达姐给的一块新布所包着的剑抱在手中,悄悄地叹气。
听达姐说,距离她母亲经营客栈的河西城,走路要三天。只要到了那里,阳子在这个世界就可以有块安身立命之处。
她从没有过工作的经验,因此期待大于不安。达姐的母亲是什么样子?那里一起工作的同事会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在房子里睡觉、起床,劳动一整天,到了晚上再去睡觉。如果开始工作的话,就没空去想其他的事了吧?说不定会没办法回到另一个世界里的家、没办法去找景麒──但如今她却有种感觉,好像这样也无所谓了。
好不容易找到立足点,阳子出神地闭上眼睛。
这时,靠着额头的布团底下发出高昂的声音。
阳子赶紧看看剑,只见卷着的布团下发出淡淡的光芒。她战战兢兢地将布解开,剑身像之前那个晚上一样微微地发光,剑刃上可以看到很浅很细小的影子。
仿佛眼睛花掉后再对准焦距,影子凝结成实际的影像。像放映电影似的呈现在阳子面前的是阳子自己的房间。虽然它逼真得像是触手可及,却绝非真实。水声就像在洞窟中激起回声一般,在耳边不断响起。
剑身上显现出来的和上次一样,都是母亲的身影,她正在阳子的房间里徘徊,走来走去。
母亲在房里绕一绕,打开抽屉,弄弄柜子。她像是在找什么似的,继续地东摸西摸。等到她不知把置物柜的抽屉打开第几次时,房间的门打开,父亲出现了。
“喂!我要洗澡。”
父亲的声音清晰可闻。
母亲看了他一眼,继续察看着抽屉。
“……你洗啊!热水我都放好了。”
“还有换洗的衣服。”
“这种小事,待会再帮你拿就好了。”
母亲的声音有几分带刺。相对地,父亲的声音里也带着刺。
“你老是在这里东摸摸西摸摸也没什么用处吧!”
“我才不是东摸摸西摸摸!你到底有什么事?如果是换洗衣服,请你自己去拿!”
父亲低声地说。
“阳子已经走了,不管你在这个地方蘑菇多久,她都不可能会回来了。”
(已经走了?)
“她才不是走了!”
“她是离家出走。他们不是说有个怪男人到学校接她吗?而且外面还有其他同伙的,还把窗户玻璃都打破了。阳子一定是偷偷地在跟不正经的人交往。”
“她不是这样的孩子。”
“只有你没发现而已。看看阳子的头发,明明就是去染的嘛!”
“她没有。”
“孩子和不良朋友混在一起,没过多久就离家出走了,这种事司空见惯。过一阵子她不想在外面流浪时,就会回来了。”
“那孩子并不是这样的人,我可没有这样教过她。”
爸妈彼此瞪着对方。
“因为你是她妈才这样说。那个闯进学校的男人好像也有染头发,所以她八成是跟那种人混在一起!她就是那样的孩子!”
(爸爸!不是的!)
“你不要说得那么过分!”
母亲的语调里带着恨意。
“你又知道些什么?只会工作、工作,孩子的事就全都推给我!”
“我当然知道,我是她爸爸呀!”
“爸爸?你配吗?”
“律子!”
“上班拿钱回家的人就叫爸爸吗?女儿不见了,竟然连个假也不请,什么都不做,这样的人还算是爸爸吗?什么叫她就是那样的孩子?你不了解阳子就不要随便乱讲!”
父亲吃惊大过于愤怒。
“你冷静一点,说这什么傻话!”
“我很冷静,从来没有这么冷静过。阳子如今正在受苦受难,我怎么可以不振作起来。”
“你有你的责任,你只要冷静下来,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再来担心吧!”
“……拿换洗衣服就是我的责任吗?是比担心孩子更优先、更重要的责任吗?你这个人真是自私自利!”
母亲注视着因怒气涨红脸、陷入沉默的父亲。
“什么叫她就是那样的孩子?那孩子一直都很乖,从来不顶嘴也不叛逆,是个听话又老实的孩子,一次也没有让我操心过,有什么话都会告诉我。她绝不是会离家出走的小孩,她对这个家并没有不满啊!”
父亲将头转向一边不说话。
“阳子把书包留下来了吧?外套也没带走。这样怎么会是离家出走嘛!我唯一能想到的可能,就是她发生什么事了!”
“就算是那又如何?”
母亲瞪大了眼睛。
“什么叫做那又如何?”
父亲很不高兴地回答。
“要是她被卷进了什么意外,你又打算怎么办呢?早就已经报过警了啊!我们在这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阳子就会回来吗?”
“这都是借口!”
“这是事实!还是你想印传单贴在电线杆上?这样做阳子就会回来吗?你倒是给我说清楚啊!”
“住口!”
“如果她不是离家出走,而是被卷进什么意外的话,那阳子早就死了!”
“不要说了!”
“看电视新闻也该知道吧!这样的例子有人生还的吗?所以我才要说她是离家出走啊!”
母亲放声大哭。父亲看了她的样子一眼,踩着粗鲁的步伐离开房间。
(爸爸、妈妈……)
看着这个情况让她好心痛。
景象开始模糊不清,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等到感觉眼泪滑下脸颊,再睁开眼时,视线变得清晰,幻影已经消失了。
眼前只有一柄失去光芒的剑。阳子虚弱无力地将光芒不再的剑给放下。
泪水再也停不了。

“……我没有死。”
虽然如今是生不如死,但总之她还活着。
“我没有离家出走……”
她是多么地想回去啊!她是多么地想念爸妈和她的家啊!
“我还是头一次见到爸爸和妈妈吵架……”
阳子将额头抵住桌子,闭起眼睛,泪珠一颗接一颗地落下。
“……我真是傻……”
刚才看见的到底是什么,其实她并不清楚,那也不见得就是真的。
阳子撑起上身,拭干眼泪,用布将剑包好。这或许是剑让她看见的幻觉,而且不知是真是假。话虽如此,她却直觉认为那一定是真的。
心情沮丧到极点,她站了起来,打开后门踱进夜色中。
天上布满繁星,其中却没有半个阳子知道的星座。也或许只是阳子认不出来罢了,因为她原本就没有观星的兴趣。
她在井边坐下来,冰冰的石头触感以及冷冷的夜风稍微平静了心绪。当她抱着膝盖蹲下去,背后突然有个声音,一个刺耳又惹人厌的声音。
“回不去了啦!”
阳子缓缓地转身,只见用石头砌得很坚固的水井边缘,出现一颗苍猿的头颅。就像被砍断后摆在石头上一样,只有一颗没有身体的头在石块上嘻笑着。
“还没死心啊?你回不去了啦!想回家吗?想见母亲吗?不管你再怎么想也回不去的。”
阳子伸手摸索,不过她并没有带着剑。
“所以我就说过了嘛!干脆砍砍自己的脖子吧!这样一来就轻松了,让你眷恋的事、让你伤心的事,全都会结束。”
“我不死心,有朝一日我会回去的,就算那是很久以后我也不在乎。”
猴子咯咯咯地笑着。
“随便你罗!那我顺便告诉你一件事吧!”
“我不想听。”
阳子站起来。
“不听不太好吧?是那个女人的事哦!”
“达姐吗?”
猴子对着回过头来的阳子露出牙齿。
“最好不要信任那个女人。”
“……什么意思?”
“她可不是你心目中的那个大善人。幸好她还没有在饭里下毒。”
“你太过分了。”
“总之她不是想杀了你再扒光你身上的财物,就是想饶你一命好把你卖掉,你却还对她感激得要命咧!天真啊!天真啊!”
“胡说!”
“我都这么亲切地告诉你了,你还不明白吗?这里没有人会和你站在同一边的,你死了也没有人在乎,反而活着才会给人带来麻烦。”
阳子气得瞪着猴子,猴子却只是咯咯咯笑着作为回应。
“所以我说了嘛,痛也只要一眨眼就结束了。”
一阵大笑之后,猴子露出凄厉的表情。
“我不会害你的,快砍了她吧!”
“什么……”
“把那女人砍了,拿了她的钱财快逃吧!要是你还没死心想要活下去的话,这样做是为了你好。”
“你说够了没!”
随着一阵发了疯似的咯咯狂笑,猴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听见和上次夜里相同的刺耳笑声渐行渐远。
阳子只能瞪着那个方向。那一定是恶意的中伤吧!
──我不信。
她绝不相信那个怪物所讲的话。
第二天早晨,阳子是被摇醒的。
一睁开眼,就是在简陋的房间中,达姐则有点不知所措地瞧着阳子。
“醒了吗?虽然你好像很累,不过还是起来吃个饭吧!”
“……不好意思。”
阳子赶忙起身。看到达姐的表情,就明白自己熟睡了相当久。
“不需要道歉啦!如何?可以上路吗?还是明天再走好了?”
“我可以的。”
看到她坐起来这么回答,达姐笑了,然后又指指自己的床铺。
“衣服在那里,会不会穿?”
“应该会……”
“不会的话叫我一声。”
说完达姐就消失到隔壁房间去。阳子下床,将她替自己准备的衣物拿在手上。
有缝了扣子、长度到脚踝的裙子,还有短和服似的罩衫和搭配成套的短上衣。衣服刚穿上时让她觉得很不对劲。她一面扭转脖子一面穿上去,走到隔壁房间,只见桌上已摆好了早餐。
“哟!很好看嘛!”
达姐边笑边把装了汤的大容器放下。
“稍微素了一点,要是我年轻时的衣服还在就好了。”
“……让您费心了,真的非常感谢您。”
“这个我穿太花俏了,反正我也打算要送人的。来,吃饭吧!要多吃一点,接下来可是得走好长一段路。”
“好。”
阳子答应后低头坐在桌子旁。当她手中握住筷子的那一刹那,突然想起昨晚猴子说的话,不过她觉得一点都不像真的。
──她是好人。
虽然窝藏自己的事若被人知道,她必定会受到惩罚,但她还是如此地亲切,这样还怀疑人家就太不应该了。

她们在中午过后从达姐家出发。
从那里到河西的旅程是意想不到的轻松。一开始遇到别人时她还会提心吊胆,但不知是否因为达姐要她把头发染了,结果没半个人对阳子的来历起疑心,她对到处遇见人一事就很乐在其中了。
这个国家虽然像是古代的中国,但人民却是形形色色都有,光看脸型全都是东方人,头发、眼睛和肤色却是五花八门。肤色从跟白人一样白到跟黑人一样黑的都有,眼睛颜色也从黑的到蓝的各式各样,说到发色更是千奇百怪,其中甚至有略带紫色的红发、略带蓝色的白发,更奇怪的是还有像去特别染出来、只有部分是不同颜色的头发。
刚开始的异样感,很快就习惯了。等到看习惯之后,就觉得这些变化很有趣。只不过,她并没有见到像景麒那样纯粹的金发。
衣饰是中国古代样式,基本上男人穿着上衣和稍短的长裤,女人穿着长裙。偶尔会有一些穿着打扮确定是东方样式,却看不出是哪一国、哪一个时代的行旅队伍,达姐告诉她说那是跑江湖卖艺的。
阳子很庆幸自己只要走就够了,达姐自会带路,从张罗吃饭到安排投宿全部一手包办。不用说,阳子身上没有钱,费用全都是达姐付的。
“真的不好意思。”
她边在大路上走着边说,达姐爽朗地笑了。
“我这个人就是爱多管闲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实在没办法报答您。”
“什么话嘛!我和妈妈一别多年又可以见面,都是托你的福呢!”这么说让她打心底高兴起来。
“达姐,您是嫁到五曾的吗?”
“不,我是被分到那里的。”
“被分的?”
达姐点点头。
“一到二十岁,就会从上头领到一块田,结果我领到的田就在那里。”
“二十岁时,每个人都会领到田吗?”
“对啊,每个人都有。我丈夫就是住在隔壁的老头,不过孩子死了之后我们就分开了。”
阳子回看着达姐笑笑的表情。达姐是有提起过关于她死去孩子的事。
“我很遗憾。”
“我一点都不介意。我这个人很差劲吧?好不容易得到的孩子,竟然让他给死了。”
“不会的。”
“孩子是上天所赐,既然老天爷要把他拿回去,就表示我不值得托付。唉,不能养大成人也是没办法的事,只是可怜了那个孩子。”
阳子不知该如何应答,于是含糊地微笑。达姐的表情有一丝丝落寞。
“你妈现在一定也很难过吧?要是你可以早日回去就好了。”
阳子点点头。
“对啊,不过回不去了吧?配浪的长老说回不去。”
“既然能来,一定也能回去的。”
阳子眨眨眼,真心流露出挥别阴霾的笑容。
“说得没错。”
“就是说嘛!唉呀,走这边。”
在一个三岔路口,达姐指指左边。在干道的角落里必定会立着一块小石碑,上面刻着地点和距离,距离的单位则似乎是用“里”。那个石碑上刻着“成 五里”。虽然在日本历史的课本上学到的知识告诉她,一里应该约等于四公里,但这边的一里却短得多,顶多只有几百公尺吧!因此五里的话,并不算很远。
沿路风景并不能用丰富多变来形容,但有股安详之美。地表高低起伏,山势多半高耸陡峭,远处可见的朦胧山影中有几座高峰直冲云霄,却看不到任何积雪。天空感觉起来好像很低。
这里比起东京似乎是早一步迎接春天的来临。路旁花朵零零星星地绽放着,阳子有些花认识,有些花不认识。
在田园景致中,到处都有小小的房子靠在一起而形成的聚落,达姐告诉她那叫做“村”,是下田工作的人住的地方。只要再走一会儿,就会碰到四周被高墙围起来的较大村落,那叫做“镇”,是附近居民冬天时住的小城。
“冬天住的地方和其它季节不一样啊?”
“因为冬天就算下田也不能种东西啊!当然还是有些冬天仍然住在村子里的怪人,
不过回到镇里大家都在,比较有趣嘛!再说还是镇里比较安全。”
“因为有厚厚的墙吗?是为了防范妖魔吗?”
“妖魔并不会轻易地就攻击城镇,倒不如说是要防范内乱和猛兽。”
“猛兽?”
“狼啊、熊的,有的地方还有老虎和豹子,不过这附近是没有啦。一到冬天,山上的猎物减少,它们就会下山到城镇来。”
“冬天住的房子是怎么来的?租的吗?”
“那也是二十岁时上头配给的,不过多数人都卖掉了,也有些人会在回村子时把它出租给商人。通常来说,卖掉的人冬天房子就用租的。”
“喔……”
城镇都被高耸的城墙所保护,只有一个入口,而且还有一扇坚固的门,门口有守卫监视着出入的旅人。
达姐说,平常守卫只是看住门而已,现在却会特别将旅行者里红发的年轻女孩拦下来,应该是因为有海客从配浪逃脱而提高警戒。
进到门里面,房屋密密麻麻,横竖相交的道路旁则是商店一家接着一家。路上有很多流浪者,有些人则在内侧的城墙下搭起帐棚似的房子,生活在里面。
“不是都会领到一块土地吗?为什么要这样?”
阳子指着城墙底下那些流浪者,达姐微微皱起眉头。
“那些是从庆国逃来的人,真是可伶啊!”
“逃来的?”
“庆国国内如今正有动乱,那些逃避妖魔和战乱的人就会像这样聚集在一起。等到天气变暖之后还会有更多吧?”
“这边也会有内乱啊?”
“当然有啊!不只是庆国,听说更北方的戴国也是,而且戴国的情况更严重呢!”
阳子只能点点头。比起这里来,她觉得日本真是个和平的国家,这里不但有战乱,
而且治安相当差,行李片刻都不能离身。三不五时就会有混混样的男人过来搭讪,
还曾经被一群危险的流氓给围住,不过每次达姐都用那豪爽的吆喝声保护了阳子。
或许因为如此,人们绝不在晚上旅行。城镇的大门夜里就会关上所以在太阳下山前一定要抵达下一个城镇才行。
“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大概要花上四个月是吗?”
“是啊。”
“没有走路以外的旅行方式吗?”
“也可以骑马或驾马车,不过那是有钱人才能办得到的。像我啊,这辈子是没指望了。”
这里比阳子的世界要穷困许多,汽车就不用讲了,连瓦斯和电都没有,也没有自来水。根据她们的谈话中推测,这不光只是因为文明较为落后的缘故,最大的原因,应该是这里根本就没有石油和煤炭。
“这样说来,你们又如何知道其它国家的事呢?达姐您去过庆国或戴国吗?”达姐笑着说怎么可能嘛!
“我从没离开过巧国。农民是很少长途旅行的,有农事要忙啊!其它国家的事是从卖艺的那里听来的。”
“卖艺的?流浪艺人吗?”
“是啊,有些卖艺的会巡回全世界,表演的内容则是说书,讲讲哪个地方发生了什么事啦,各国的故事啦,别的镇上的事之类的。”
“哦……”
阳子心想,这大概类似自己原本居住的世界里,电影院在很久以前也会播放新闻片是一样的吧!
她觉得有个人能解答自己的疑问,实在是太好了。阳子对这个世界的事一无所知,
无知的不安会导致恐惧,但身边能有个亲切的人为她一一解说,让她很高兴。
有达姐护着她,旅途轻松自在,原本这个只会处处带给她痛苦的世界,摇身一变成了既新鲜又有趣的天地。
每晚都来报到的奇怪幻觉,想家的沮丧,还有苍猿的出现,都带给阳子不安,但恶劣的心情不再持续很久。
一早起来离开城镇,到处都是新奇的事物,达姐则是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藉着明珠之力,就算持续地赶路也不会累。到了夜晚可以好好吃顿饭、好好在客栈歇息,更是让她满足。
离乡背井虽然辛苦,幸好如今身边有个亲切的保护者,对这天上掉下来的好运,她不得不心怀感激。
7
 楼主| 发表于 2006-3-10 21:29:26 | 只看该作者

三天的旅程很快就结束,阳子心里还觉得有点不过瘾。第三天所抵达的河西镇,在河畔有着大宅楼房,这是她到这边以来,头一次见到的类似都市的城镇。
“哦……好大啊!”
达姐对一边穿过城门一边东张西望的阳子笑着说。
“要说起这一带比河西更大的城,就只有乡公所的所在地拓丘了。”
乡似乎是比县更高一级的行政区,至于规模到底有多大,她就不知道了,甚至连达姐都好像不太清楚。镇的官府是镇公所,不过重要一点的大事就要送交县政府才能裁示。
和城门相连的闹区大街上,大小商店栉比鳞次,不像之前经过的城镇,商店的外观全都又大又豪华,这景象让她想起唐人街。尤其是大宅窗户上还装了玻璃,这点让她印象最深刻。离傍晚还早,街上的行人不多,不过可以想见,只要到了旅人赶着进城的尖峰时刻,一定是人声杂沓吧!
一想到要在这个充满朝气的都市生活,她的心情就比较好一点。要找个地方落脚的话,在小镇上也没什么不好,但繁华的城市当然是更胜一筹。
达姐从闹区转个弯,走向一个较小规模、店铺林立的地区,这里虽然有股破落的气息,但依旧很热闹。在一家接着一家的店铺中,达姐走进了一栋较为华丽的建筑。
那是个绿柱子非常显眼的三层楼建筑,走进大门一楼是个宽阔的食堂。达姐没有理会正对着店里的华丽装潢东张西望的阳子,抓住一个像是要迎上来接待的男伙计。
“可以帮我找一下老板娘吗?说她女儿达姐来了,这样她就知道了。”
男人堆起满脸笑容,消失到后面去。达姐目送他进去后,叫阳子坐在附近的桌子旁。
“你就坐在这里,点一些东西吧!这里的菜还蛮好吃的。”
“……这样好吗?”
这家店比之前去过的客栈或饭馆都大上许多。
“放心,就算我妈妈请你的,想吃什么尽量点。”
虽然达姐都这么说了,不过阳子还不太会看菜单。达姐发现之后笑了一下,叫来跑堂点了两、三样东西。跑堂的鞠躬哈腰退下时,从店铺后面出现了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婆婆。
“妈妈。”
达姐站起来露出笑容,老婆婆也以高兴的笑脸迎接她。阳子看到这一幕,觉得对方似乎是个和气的人,于是放心了。如果老板是她,那这应该不会是一份苦差事。
“阳子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和妈妈有话要讲。”
“好。”
阳子点点头,达姐就笑着走到母亲身边,两人互相拍着背谈着笑,走到店铺后面去了。阳子微笑着目送她们,然后将达姐放下的行李拿到手边,打量这家店。
店里现在好像没有女的服务生,在桌子之间来去穿梭的伙计全都是男的,客人也多半是男性。阳子还发现其中有几个客人在偷瞄她,让她觉得很不对劲。
过了一会儿,有一伙的四个男人进来,占据了阳子附近的桌子,很露骨地用着粗俗的眼神看着她,那副对着某件事窃窃私语后又大笑的嘴脸让人很不舒服。
阳子一直看着店铺后面,达姐却没有要回来的样子。虽然她忍耐了一阵子,但是看到那四人中有一个竟然起身朝自己走过来,她忍不住站起来了。
阳子不理会那个想跟她搭讪的男人,抓住一个伙计。
“请问……达姐去哪里了?”
伙计没好气地指指里面。阳子心想去看看应该没有关系吧,于是抱起行李往里面走。没有任何人阻止她。
穿过里面一条细细的走廊,来到仿佛店铺后台般杂乱的一个角落。她心怀几分罪恶感地朝着深处走去,有扇雕工精细的门正洞开着,从一座拿来想遮住里面的屏风后头,传来达姐的声音。
“用不着紧张兮兮啦!”
“可是,她是被通缉的那个海客吧?”
阳子停下脚步。老婆婆一副不情愿的声音,让她突然紧张起来。人家果然还是不想雇用海客吧?
她很想进去低头拜托对方,但这样好像太冒失了,然而就这样回店里去她又会挂心。
“海客有什么关系?你未免太死脑筋了。妈妈,你该不会相信海客会带来楣运这种迷信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被官府知道。”
“你不说谁会知道啊?那个女的自己是绝不会说出去的。你想想,这不正是难得一见的宝贝吗?颇有姿色,年纪又正好。”
“可是……”
“她看起来教养不错,只要教教对客人的应对进退,马上就可以让她下海了。我这么点钱就要让给你,你还在犹豫什么?”
阳子不明白,达姐的语气好奇怪。明知偷听人家讲话是不对的,但她还是忍不住要竖起耳朵。她的耳中开始响起低低的声音,有如潮水、很微弱的声音。
“可是海客……”
“事后没有麻烦,不是很好吗?又不会有父母兄弟上门来理论。她简直就像个从来都不存在的人一样,少了很多麻烦呢!”
“……那个女的真的想在这里干活吗?”
“她本人说愿意的。我可是明明白白地讲过这里是住宿的地方,是她自己误会,以为是来打打杂,只能怪她自己太笨了。”
阳子默默地听着。她真的觉得很奇怪,“那个女的”指的应该是自己吧?但是之前叫着阳子时语气中的那股温柔,如今连一丝都感觉不到了。怎么回事?仿佛那个声音的主人并不是达姐一样。
“但……”
“绿柱子就代表着妓院,连这点都不知道,算她活该。来,快点作个决定,把钱给我吧!”
阳子瞪大眼睛。她只能紧紧抱着行李,等这阵冲击过去。
那只猴子明明说过了,为什么自己不认真地将它的忠告听进去呢?
不知是因为打击还是愤怒,心跳开始狂飙。强忍住的呼吸火辣辣地烧灼着喉咙,震耳欲聋的汹涌浪涛声在耳边响起。
原来如此啊!她心想,右手紧握住用布卷起来的包袱。
一瞬间后,她放松了力道,并且转身向后。她反方向走回细长的走廊,装着面无表情地穿过店里,走向外面。
快步走出门口,再次抬头看那家店,柱子、屋梁,甚至窗框都被漆成了绿色,阳子这才注意到那样式有多刺眼。虽然手中还抱着达姐的行李,但她一点也不想再回到那间屋子。
刚好就在此时,二楼的窗户打开了,一个女人倚在有很多装饰的楼台栏杆边向外望。颜色鲜艳的衣服穿着不整,领口大大地敞开着,她的身份不言而喻。
阳子吓了一跳,突然涌起了嫌恶感。那女人似乎意识到仰望的视线,因而俯视着阳子,浮起了一朵瞧不起人的笑容,然后关上窗户。

“小妞。”
被人家叫了一声的阳子,将视线离开建筑物的二楼。站在自己旁边的,是那四人当中的一个。
“你是这里的姑娘吗?”
“不是。”
她下意识地用了很不客气的语调。阳子话一说完就转身,那男人却伸手抓住她的手臂,然后身体一闪,挡在阳子面前。
“你说不是?难不成一个女孩子家会来这种地方吃饭吗?”
“我的同伴认识这间店里的人。”
“那你的同伴呢?你该不会是被人家卖到这里来的吧?”
男人的手摸上她的下巴,阳子马上把他拍掉。
“我不是。不要碰我。”
“好凶喔!”
男人笑着,把他抓着的手臂拉过来。
“来嘛,陪我喝几杯。”
“我不要!你放手!”
“你其实是被卖来这里的对吧?你想逃走的事,我可以装作没看到哦,怎么样?”
“听好……”
阳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男人的手给拍掉。
“我不在这种地方工作,也没有被人卖到这里。”
阳子撂下这句话就打算离开,那个男人却再次想抓住她的肩膀。阳子身体一扭便逃开了,而且在自己被抓住之前先握住了剑柄。
她发现人的身体里环抱着一片海洋,如今它正狂暴地卷起怒涛;那是股冲破皮肤而出、想把眼前这个男人打倒的冲动。
“不要碰我。”
手臂一甩,她将卷起的布包抖开。男人吓了一跳,身子往后退。
“喂……”
“不想受伤的话就让开。”
男人看看阳子再看看剑,脸上浮起了抽搐的笑。
“那种玩意你真的会使吗?”
阳子无言地将剑举起,毫不犹豫地用剑尖抵住男人的咽喉。
这是爪子,是属于阳子的锐利凶器。
“让开,快回店里去,你的朋友应该在等你吧?”
附近传来了某人喊叫的声音,但阳子并不打算去看是谁。她猜想应该是自己在大街上亮出武器而引起了骚动,然而她却丝毫不觉得害怕。
男人不停地瞧瞧阳子、再瞧瞧剑尖,一步一步地后退。只见他一转身正要冲进店里的时候,有个高亢的声音响起。
“那个女的!快把那个女的给我抓住!”
她转头一看,是达姐在店门口大喊大叫。阳子心里有种苦苦的东西在扩散,那和她曾经梦见过的、有个红色的东西在海中扩散的情景非常类似。
“妓女逃了!快给我抓住!”
一股嫌恶感让她很恶心,这感觉或许来自于戴着善人面具却骗了阳子的达姐,也或许来自于竟然糊里糊涂上当的自己。
店里和附近的人都聚集了过来。阳子不加思索地举起宝剑,将剑柄在手心一转,转向剑身宽的那一面。不论局面是否将以杀人告终,她都全凭冗佑决定。阳子如今开始自暴自弃地想,如果要被抓起来,那她将不惜杀人。
──这个世界里没有人会站在阳子一边。
阳子还以为自己得救了,对达姐心怀感激,对机缘巧合的幸运心怀感激。她曾发自内心的这么想,如今却恶心得想吐。
眼见一群男人冲过来,颤抖的感觉爬上了手脚。身体非常自然的动起来,想要排除挡在前方的东西。
“抓住她!我真是赔大啦!”
听到达姐歇斯底里的声音,她回头了。骗人者和被骗者的视线交会。原本正在大声嚷嚷些什么的达姐突然沉默下来,很害怕地后退两、三步。
她冷眼看着,摆好架势迎接冲上前来的男人。闪过了一个人、两个人,然后拿剑身用力打第三个人。
不知不觉间聚集的人形成了人墙,人墙之厚让阳子不禁咂舌。她真的有办法不杀一人而突破重围吗?
“快来人啊!谁抓住她我就重重酬谢!”
就在达姐气得跺脚时,事情发生了。
人潮后方传来尖叫声,大家受到吸引,视线全都转过去,但一转眼间又听到混杂着哀嚎的吵闹声。
“怎么回事?”
“有妓女逃了。”
“不是,是这边啦!”
人墙开始骚动起来。
一眼望过去,只见人潮蜂拥进小巷的另一头。他们一边尖叫,一边争先恐后地像在逃离某种东西。
“──妖魔啊!”
阳子的手马上有了反应。
“妖魔!”
“是马腹!”
“快逃啊!”
人墙突然间崩溃了。
身在四处逃窜的人群中,阳子也拔腿就跑。很快地,只见一头野兽边将惨叫的人们撞倒,边从身后冲出来。
那是只巨大的老虎。它有着一张和人类一样的脸,不过上面却布满红斑。阳子一面避开冲进周围商店的人们,一面向前跑。
距离已经越来越近了,阳子别无它法,于是停下了脚步。
虽然疑惑着为何妖魔长了一张人脸,但她仍重新握好剑柄摆好架势。一闪身,避开了以迅如疾风之势冲过来的巨虎,她用尽全身之力将剑一挥。
她发现虽然鲜血滋滋作响、四散飞溅,但只要砍中对手的那一刹那不将视线别可,要避开溅血是可能的。
躲过因长着模糊条纹的脚被阳子一剑划过而倒地的巨大身躯,阳子闪了过去,往前飞奔。只见她剑与脚并用,边闪躲着重新爬起并追上来的巨虎边钻进小巷。
如果在大马路上,不但情况难以掌握,还有聚集的群众。
“快躲开!”
阳子的喊叫声,加上从背后追来的野兽身影,让人墙溃决。就在此时──
阳子看到远处有金色光芒。
就在人墙的另一边,远得看不清长相。虽然她并没有时间去细看,但如今阳子已经知道金发在这边是很少见的。
“景麒!”
她不假思索地想追上那个身影,金色光芒却在转眼之间被争先恐后逃窜的人潮给吞没了。
“景麒?”
阳光突然被遮住,是巨虎跃过阳子的头顶。
妖魔降落在逃命的人海之上,被踩倒的群众在它粗壮的前脚底下哀嚎。前方被阻断了,阳子停下身来。
──那到底是不是景麒?
没有空迟疑了。她再赏给紧追不舍的野兽一剑,然后趁着人群混乱溜出了河西城。

“所以嘛,我不是说过了?”
黑夜里,立在路旁的石碑上有颗苍猿的头。
离开了河西的阳子,稍微犹豫了一下才朝着干道前进。
虽然又恢复成单独上路,不过阳子身上有等于是抢来的达姐的行李。
行李里面有达姐的换洗衣物和钱包,如果把住宿、吃饭的水准降到最低,钱包里装的钱还够她旅行一阵子。用这些钱她丝毫不会觉得良心不安。
“早就警告过你了吧!傻姑娘。”
阳子不去看猴子,只是默默地向前走,那颗放出淡蓝磷光的头颅就滑行着跟上来。对于那只不停尖声笑着的猴子,阳子就是无视于它的存在。她正在想着受骗上当的自己有够蠢,现在并不想听到猴子的声音。
况且,比起猴子的存在,她更介意的是那个在河西见到的金发人物,以及出现在城里的妖魔。
──妖魔不是不会出现在城里吗?
曾在傍晚或是白天这些时间出现的妖魔,只有河西的巨虎、攻击马车的犬形妖怪、出现在学校的蛊雕。
──为什么这些场合一定都有景麒出现?
想到这里,猴子尖锐的声音钻进了耳朵。
“所以我就说你被骗了嘛!”
她无法再装作没看到了。
“并不是!”
“不是才怪。仔细想想嘛!你也觉得很可疑对不对?”
阳子咬住嘴唇。她决定相信景麒。如果不相信他,自己将失去依赖。然而,疑虑依旧在滋长。
“你被骗了,被他给设计了。”
“不是的。”
“你死不承认的心情我了解,要不然的话,你可就要头痛罗!”
猴子说着嘲笑起来。
“景麒保护我不受蛊雕攻击,景麒是站在我这边的。”
“是吗?来到这里以后,他一点也没帮过你吧?你不觉得只有那一次而已吗?”
阳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猴子。难道这只猴子连发生在那一边的事都知道吗?那样的口气让她觉得很不可思议。
“哪一次?”
“在另一边,被蛊雕攻击的时候啊!”
“为什么你连那个时候的事情都知道?”
猴子高声笑着。
“你的事情啊,我全部都知道哦!我也知道你在怀疑景麒,也知道你想要否认、不愿意相信这件事。你是上了他的当。”
阳子撇开视线,凝视着暗暗的大路。
“并不是这样的。”
“那他为什么不来救你?”
“他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会有什么事呢?他应该要来保护你吧?你仔细想想,这难道不是陷阱吗?懂了吗?”
“学校的事姑且不论,剩下两次我都没有看清楚对方的长相,所以那不一定是景麒。”
“还有其他人是金发吗?”
──我不想听。
“再说连冗佑都认出景麒了,不是吗?”
为何它会知道冗佑的事?阳子看着对方心里在想,视线对上了苍猿讥讽的眼神。
“我不是说了吗……我什么都知道。”
冗佑叫着“台辅”的声音又浮现脑海,阳子甩甩头。她忘不了这句话中蕴含的惊讶语气。
“──不会的,一定是搞错了,景麒不是敌人。”
“是吗?真的是这样吗?如果是就好罗!”
“你少罗嗦!”
先是对着怒吼的阳子仰天大笑,猴子接着对她耳语。
“难道你没有试着这样想过吗?”
“我不要听。”
“……是景麒派妖魔来找你的。”
阳子愣住了。猴子歪着嘴角瞧着目瞪口呆的阳子。
“……不可能的。”
猴子爆笑,发狂般不停地格格笑着。
“不可能!”
“怎么说?”
“他没有理由这样做啊!”
“是吗?”
猴子露出扭曲的笑。
“景麒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是景麒从蛊雕手下救了我啊!他给我这把剑,让冗佑附在我身上,我是拜此之赐才能活下来的。”
猴子只是格格格地笑。
“如果他想杀我,那个时候他只要不管我就行了啊!”
“他自己也遭到攻击,就拉你当同伴来帮忙。他也可以用这一招啊!”
阳子用力咬住嘴唇。
“可是,只要有冗佑在,要解决掉我并不容易。如果他想杀我的话,应该会把冗佑召回之类的吧?”
“或许他的目的不是杀了你。”
“那他有什么目的?”
“我怎么晓得?但是再过一阵子就会晓得了,因为今后攻击还会持续下去。”
阳子对那张笑咪咪的脸瞪了一眼,然后加快脚步。
“回不去了啦!”
声音追了上来。
“你啊,回不去啦!你会死在这里。”
“我不要!”
“不要也没用吧?──反正痛也只要一眨眼就结束了嘛!”
“别来烦我!”
阳子的叫声被夜色所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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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3-10 21:30:27 | 只看该作者
好长啊。。。。偶得慢慢看喽。。。。。 [s: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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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10 21:30:47 | 只看该作者
月之影•影之海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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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苍猿为旅伴,她漫无目标地顺着大路走。心中只想着要远离配浪、远离河西,如此不停的旅行了两天。
每一个小镇的城门警戒都很森严,非常谨慎地盘查旅客,或许是因为从配浪逃脱的海客曾经待在河西的事已经曝光的缘故吧!出入小镇的旅客数目也变少,没办法混在人群里通过城门了。
无可奈何之下,她只好沿着大路继续露宿野外,到了第三天,她抵达了一个被高耸坚固的城廓所包围、比河西更大的城市。从城门上写着“拓丘城”的匾额,她知道这就是乡公所的所在之地。
在拓丘,店铺甚至开到城门外头来了。
每个城镇的城墙外就是一大片的田地,但在拓丘的城门前和城墙下却聚集了搭着帐棚的摊贩,形成了城外市场,围绕着城墙的路上闹哄哄地挤满商人和顾客。
简陋的帐棚里应有尽有,阳子在城门前的熙来攘往中走着走着,发现了一个堆满衣物的棚子,灵机一动地买了一套二手的男装。
一个年轻女孩子单独旅行,容易有麻烦上身。虽然有冗佑之助,要摆脱麻烦很容易,但是如果一开始就能不卷进麻烦之中,那就再好也不过了。
阳子买的衣服是类似帆布的厚料子,及膝无袖的上衣和八九分的长裤配成一套,是农夫常穿的服装,在穷人或从庆国逃来的难民里也有蛮多女人这样穿。
一离开大街,她就在别人看不见的隐蔽处把衣服换了。只不过半个月左右的时间,身体的圆润就整个消瘦掉了,穿起男装也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注视着脂肪减少的身躯,阳子心情蛮复杂的。手臂和双腿或许是因为被迫进行了过度激烈的劳动,瘦虽瘦却出现肌肉的线条。她觉得在家的时候老是对体重计非常敏感,有一搭没一搭地热衷于减肥,实在可笑极了。
蓝色突然间映入眼帘。那是蓝染出来的颇为亮眼的深蓝色,像牛仔裤的颜色。阳子一直很想要一条牛仔裤。
小学的时候,有次远足要去有体能设施的游乐区,而且去了之后要分成男生和女生来比赛。穿裙子活动不便,于是恳求母亲买了条牛仔裤给她,结果父亲看见之后很生气。
(爸爸不喜欢女孩子家打扮成这样。)
(可是大家都有穿啊!)
(我就是讨厌这样。女孩子穿得像男孩子、遣词用句也像男孩子,真是难看死了,爸爸不喜欢。)
(可是要比赛耶!穿裙子会输的啦!)
(女生赢不了男生有什么关系。)
母亲制止了越说越僵的阳子,深深地低下头去。
(对不起。阳子,你也向爸爸道歉。)
在父亲的命令之下,她们拿回店里去退。
(我不想退回去。)
(阳子,忍一忍吧!)
(为什么要向爸爸道歉?我又没有做错事。)
(等你将来嫁人以后就懂了,这样做才是最好的……)
想到这里,阳子不禁失笑。
要是父亲看见现在的自己,想必一定满脸嫌恶吧?身穿男装又舞刀弄剑,而且没地方住的话就露宿荒野。他要是知道了,说不定会气得满脸通红。
──爸爸就是这样的人。
女孩子一定要清纯又讨人喜欢,最好还要乖巧听话,要老实得近乎靦腆才足够。不聪明也无妨,不优秀也无妨。
连阳子自己原本都一直这样认为。
“全都是假的……”
老实到被人家抓起来也无妨吗?就算被达姐卖掉也无所谓吗?
阳子握住用布包裹的剑柄。要是自己多多少少有几分霸气,当初遇到景麒时就能用更强硬一点的态度去应对,最低限度应该也会问他为什么?去哪里?目的地是什么样的地方?何时能回家吧?果真如此的话,也不会落到如今这般束手无策的地步。
不强悍就不安全,不把头脑、身体都运用到极限,就不能活下去。
她要活下去,她一定要回家。这是阳子唯一容许自己许下的愿望。
她把原来穿的衣服和达姐的换洗衣物一起拿到旧衣店去,换来了一点点现金。
手里握着钱,阳子混在人群中走进城门,守卫并没有叫住她。进城后沿着路向里走。离城门越远、住宿的费用就会变得越便宜,这是她和达姐一起旅行时所听来的。
“这位小哥,你要点些什么?”
进了客栈被这么一问,阳子轻轻地笑了笑。客栈多半还兼营食堂,一进去就被询问要点些什么,是很平常的。
阳子环顾店内。只要看看食堂的感觉就知道客栈的水准,这家客栈虽然不算很好,但也不至于多差劲。
“要住店吗?”
客栈里的汉子一脸怀疑地看着阳子。
“小哥,你一个人吗?”
阳子只是点点头。
“要一百钱,你有吗?”
阳子不说话,指指钱包给他看。住宿一般是事后才付钱。
这里的货币是硬币,四方形的、圆形的总共有好几种,四方形的价值比较高。单位多半是“钱”,钱币上则刻着各自的币值。金币和银币似乎都有,但却没看过纸钞。
“还要些什么?”
男人问完后阳子摇头。住店后可以免费让客人用一用水井,不过洗澡、点茶就得要付钱。这也是和达姐旅行时学到的,吃饭就到门前的摊贩解决。
那男人粗鲁地点个头,朝着店里面叫道。
“喂!有人住店,来带路!”
一个刚好从里面出来的老人应了一下鞠了个躬,一笑也不笑地对阳子用眼神示意里面。自己有办法找到住宿之处让她松口气,于是阳子尾随老人而去。

爬上里面的楼梯,老人带着阳子上到了四楼。这边的建筑物都是木造的,在大城里会盖到三层楼。这间客栈却是四层楼建筑,因此天花板非常低,低到阳子只要举起手就能碰到。要是像达姐那样大块头的女人,说不定还得弯着腰。
她被带进去的房间很小。两张榻榻米的面积,只见地上铺着木板,天花板上吊着一个架子,里面放了好几条薄棉被。因为没有床,所以大概是把被子铺在地板上睡觉吧。
房间后面因为有架子在,即使跪着都得弯腰,真可说是“醒时一叠、睡时二叠”。之前和达姐住的都是天花板比较高、有床有桌又整洁的房间,房钱两个人要五百钱左右。
或许因为治安不佳吧,就连这样的客栈,门上都牢牢装着内外得各用一把钥匙去开的锁。阳子叫住了把钥匙交到自己手上后就要离开的老人。
“请问一下,水井在哪里?”
听到阳子叫他,老人像是弹了起来,转身瞪大了眼睛。他死命盯着阳子好一会儿。
“请问……”
他是听不到吗?于是阳子正想把同样的话再说一遍,老人瞪着眼说话了。
“是日本话……”
一说完,老人马上沿着走廊小跑步回来。
“……侬是打自日本来的?”
他抓着不知如何回答的阳子的手。
“侬是海客?几时来的?哪里人?侬再说一遍我听听!”
阳子只是睁眼看着老人的脸。
“算我求侬,再讲给我听听吧?我四十多年无啥听过日本话。”
“这个……”
“我同是打自日本来的,讲讲日本话给我听听?”
老人深陷在皱纹中的眼睛里,眼看就盈满了透明的东西,连阳子也跟着想哭了起来。这真是巧合啊!两个混迹流连于异域的人,竟然会在这样一个大城的小角落里相遇。
“老伯您也是海客吗?”
老人点头。他不断不断很着急地点头,好像发不出声音一样。瘦骨嶙峋的手指紧握着阳子的手臂,仿佛能从那股力道中读出他至今为止的孤独,于是阳子回握他的手。
“……茶。”
老人用颤抖的声音咕哝。
“要茶吗?”
阳子不解。
“喝茶好不好?我有煎茶,不过无啥很多。我去拿过来……好不好?”
“那就谢谢你了。”
老人过一阵子就拿了两个茶杯过来。出现在房间的时候,他那凹陷的眼睛红通通的。
“弗是啥好茶就是了。”
“谢谢。”
绿茶清新的香气令人怀念,老人看着阳子将茶轻轻含入口中,然后坐在阳子对面的地板上。
“我忒高兴了,就装病弗去店里。……小哥,侬是小姑娘吧?叫啥名字?”
“我叫中岛阳子。”
这样啊,老人眨眨眼。
“我叫松山诚三。……小姑娘,我的日本话有无很奇怪啊?”
阳子心里正在纳闷,于是点点头。虽然有乡音,不过大致都听得懂。
“这样吗?”
老人很高兴地笑了,真是又哭又笑。
“侬在哪出生格?”
诚三握住茶杯。
“出生地吗?东京。”
“东京?真的假的,东京还在啊?”
“什么意思?”
他没理会反问的阳子,用上衣的领子擦擦脸颊。
“我是在高知出生,来这边之前我待在吴市。”
“吴市?”
“广岛的吴市啊,侬知道吗?”
阳子歪着头,想起以前在地理课中学过的功课。
“我好像有听说过。”
老人苦笑。
“那里有军港、有工厂,我就是在工厂里干活。”
“从高知到广岛去吗?”
“是啊,我娘的老家就在吴市。我家在七月三号的空袭里烧掉了,就把我寄养到舅舅家里去。我总不能吃闲饭,就出去干活,结果空袭来了。港口里的船多半都沉了,到处都乱糟糟的,我就掉进海里去哩。”
阳子听懂了,他说的是二次世界大战的事。
“一醒过来就到了虚海。我在海上漂流的档口,给人家救仔起来。”
老人口中说出的“虚海”音调有点不太一样,而且发音比较接近“细海”。
“原来如此……”
“在那以前就有好多回可怕的空袭,工厂就等于像报废了一样。到军港去,港口有船也无啥法子使用,濑户内海和周防滩都布满水雷,不能通行哩。”
阳子只能继续附和他。
“三月东京被大空袭炸成一片废墟,六月大阪又被大空袭炸成一片废墟,吕宋岛和冲绳同都沦陷,我们是不可能会赢了……是不是输了?”
“……是的。”
老人重重地叹口气。
“果真如此……我心头对这件事老是放心不下哩。”
阳子对此并不太能理解。阳子的父母都是战后才出生的,身边也没有爷爷奶奶会告诉她打仗时的情形。那是个遥远的故事,只会从课本、电影或电视中得知的世界。
况且对阳子而言,老人口中的世界比起现在这个世界还要遥远。她实在想不太起来,就询问一下听起来很耳熟的地名和历史,这让对方很高兴。
“东京还在吗?耐末已经变成美国的属地吗?”
“当然没有。”
阳子瞪大眼睛,而老人也一样。
“这样啊……是这样啊!对了,小姑娘,侬格眼睛是怎么了?”
阳子吓了一跳,接着才想到他是在说自己眼睛变成绿色的事。
“……这没什么。”
看到她吞吞吐吐,老人把脸低下去,然后摇摇头。
“勿要紧,勿要紧,勿想说也无啥关系。我还以为是因为日本变成美国的属地的缘故哩,不是的话就无啥关系。”
这位老人必然为了自己无法目睹的祖国命运,在遥远的异域天空下不停地担心吧?阳子虽然同样不知祖国将走向什么样的命运,但老人的思念之情一定是随着流逝的时间而越来越深厚。
自己被扔进这个世界才一段时间就痛苦得不得了,但是想想,老人却远胜过她,不断地为祖国操心了四十多年的时间,心该有多痛啊!
“陛下平安无事吧?”
“是说昭和天皇吗?那时候……是平安无事啦。不过,他已经死……”
阳子本来想说死掉了,但又急忙换一个措辞。
“去世了。”
老人猛地抬起脸,接着又深深地行个礼,用袖子按着眼角。阳子犹豫一下后,轻轻拍了拍他弓起的背。老人不想让她看见自己难看的样子,所以她只好一直这样拍着他那骨瘦如柴的背,直到老人这一阵呜咽结束。

“……对不住,年纪一大把还哭成这德行。”
阳子摇摇头没说什么。
“……耐末是哪一年?”
“什么?”
老人用看不出情绪的眼神看着反问自己的阳子。
“大东亚战争结束是?”
“我记得……一九四五年吧……”
“昭和呢?”
“这个嘛……”
阳子想了一下,从脑海里挖出为了应付考试而死背的年表。
“应该是昭和二十年。”
“昭和二十年?”
老人凝视着阳子。
“我到这儿来的时间也是二十年。二十年的几时?”
“八月……十五日吧。”
老人握紧拳头。
“八月?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五日?”
“对……”
“我落进海里是七月二十八日啊!”
他盯着阳子。
“才半个月!”
阳子只能垂着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于是默默地耐心听着老人边流眼泪边一一列举自己为了战争牺牲了多少东西。
将近半夜的时候,老人开始质问阳子,像是有些什么家人、身家背景、住什么房子、生活过得如何等等。其中只有少数问题可以回答,她觉得很痛苦。在自己出生前就有人被抓到这里再也回不去,这件事不由得渐渐渗入她的胸中。
阳子也会像他这样活着吗?一辈子流落异乡回不了家?那么至少遇见同为海客的人,也算得上是一种幸运吧!想到老人孤伶伶的一个人活到现在,也许自己真的是很幸运。
“我是遭啥报应啊?”
老人盘腿坐着,手肘支着膝盖抱着头。
“离开我的朋友和家人,来到介奇怪的地方。本底子已经觉悟,以为我会死在空袭的档口,没想到才半个月就结束了。只要再半个月。”
阳子不发一语。
“本底子只要战争结束就可以过好日子,我却来到了这个吃也吃不饱、让人活得不痛快的鬼地方。”
“您说的是……”
“耐末不如干脆死在空袭的档口算了。在这种莫名其妙、人生地不熟又讲话听不懂的鬼地方……”
阳子瞪着眼睛。
“……您听不懂吗?”
“都听不懂啊!如今也只会讲讲单字,所以才沦落得只能干这种活。”
说完之后他讶异地看着阳子。
“小姑娘,侬都懂啊?”
“是啊……”
阳子凝视着老人。
“我一直以为是讲日文。”
“胡说八道。”
老人一脸愣住的样子。
“当然勿是日本话。扣掉我格自言自语勿算,今日还是我头一遭听见日本话。我也不知这里讲的是什么话,好像有点像中国话,却又大大不同。”
“这里也用汉字对吧?”
“用啊!不过不是中国话,以前在港口也有中国人,伊不是讲这种话。”
“不可能的。”
阳子一头雾水,注视着老人。
“我来这边之后,从来没有发生过语言不通的困扰。如果不是日文,我不可能听得懂啊!”
“店里伙计讲的侬都懂?”
“我听得懂。”
老人摇头。
“侬听到的勿是日本话,这里无啥人讲日本话。”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阳子脑中一片混乱。
自己听到的明明就是日文,老人却又说那不是日文。但是她天天听到的话和老人所讲的话,听起来没有什么差别啊!
“这里是巧国吧?巧妙的巧。”
“是啊。”
“我们是海客,从虚海来的。”
“是啊。”
“这座城里有乡公所。”
“乡公所?侬讲的是乡城?还是讲这个乡?”
“就是类似县政府的地方。”
“县政府?”
“里面有县长。”
“这地方无有啥县长,县里最大的人叫做县正。”
怎么可能?阳子喃喃地说。
“我一直听说的是县长。”
“无有啥县长啦!”
“人民冬天住在镇里,春天来了就回到村里。”
“冬天住的叫做‘里’,春天住的叫做‘庐’。”
“可是我……”
老人瞧瞧阳子。
“侬到底是啥人?”
“我……”
“侬和我是不一样的海客。我在这个异乡只有一个人,从在打仗的日本被丢到这个讲话、生活习惯都不懂的地方,这些年来无有老婆无有孩子,如假包换的孤丁丁一个人。”
为何会发生这种事?阳子拼命寻找原因,但是想破了头,也无法从至今所见所闻的一切事物中找到任何线索。
“我从一个烂透的地方,来到另一个烂透的地方。为啥侬这种因为有我们的牺牲才能过安稳日子的人,连来到这里都是占尽便宜?”
“我不知道!”
阳子叫着,这时门外有人说话了。
“客倌,有什么事吗?”
老人急忙把手指抵着嘴唇,阳子看着门。
“不好意思,没事。”
“是吗?这里还住了其他客倌哦。”
“我会注意要小声一点的。”
听着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阳子轻轻松口气。老人用非常冷峻的表情看着阳子。
“刚刚的侬也懂?”
注意到语言问题的阳子点头。
“……我懂。”
“刚刚伊讲的是这边的话。”
“那……我说的是哪一种语言?”
“我听到的是日本话。”
“可是对方都听得懂啊。”
“那倒是没错。”
阳子平时说的只有一种语言,听的也只有一种语言,那么为何会出现这种状况呢?
老人的表情软化了。
“侬不是海客,起码不是寻常海客。”
他说的“海客”一词不光只是声调,连发音都和阳子听惯的不一样。
“侬为啥听得懂?”
“我不知道。”
“怎磨会不知道?”
“我完完全全都不懂,不懂自己为何会来这里、为何自己和伯伯会不一样?”
为何连样子都变了?阳子心里嘀咕着,一边摸摸因为染过而变得硬梆梆的头发。
“要怎么样才能回去?”
“我找过了,答案很简单,回不去。”
说完他干笑着。
“能回去我早就回去了。不过,倘若现在回去会像浦岛太郎吧?”
说完后他丧气地看着阳子。
“……小姑娘,侬要去哪儿?”
“我没有目标。呃,有个问题可以请教一下吗?”
“啥事?”
“伯伯,您没有被抓吗?”
“被抓?”
诚三瞪大眼睛,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来如此,这儿的确会抓海客。不,我不一样,我是漂流到庆国的。”
“什么意思?”
“每一国对待海客的方式好像都不同,我是到了庆国,在那儿拿到户籍。本底子去年之前都在庆国过活,不过大王驾崩之后全国一片混乱,我住不下去才逃过来的。”
阳子想起了曾在城里见过的难民。
“那……在庆国的话,就可以住下来而不必逃亡吗?”
诚三点头。
“说得不错,不过如今不行了。因着内战,全国兵荒马乱。我住的村子被妖魔攻击,死去一大半。”
“妖魔?不是因为内战吗?”
“国家动乱必有妖孽,不只有妖魔而已,干旱、洪水、地震,灾祸一椿接一椿,所以我只得逃来了。”
阳子垂下眼睛。到庆国就不会被追缉。继续在巧国到处逃亡和到庆国去看看两相比较,哪一个比较安全呢?在她思索时,诚三接着说了。
“女人是更先前就开始逃了。大王不知是哪根筋不对劲,要把女人赶出国去。”
“不会吧?”
“千真万确,听说首都尧天剩下的女人都被杀了。本底就不是啥多好的国家,很多人就趁着机会逃出来了。侬还是勿要接近的好,那儿已是妖怪的巢穴了。前一阵子有好多人逃命出来,今个却明显少很多,只怕是已无法越过国境了。”
“原来……是这样。”
诚三对着喃喃低语的阳子露出自嘲的笑。
“问我日本的事我勿知道,反而这儿的事我能告诉侬。……看来我已经变成这儿的人罗!”
“哪儿的话。”
诚三笑着抬起手。
“巧国比起庆国好忒多了。不过这儿会抓海客,再好也没有用。”
“伯伯,我……”
诚三笑了。一个半哭半笑的表情。
“我明白,小姑娘,这不是侬的错。我心里明白,但就是嘴巴笨,我向侬道歉。小姑娘不得不逃命,还是侬比较命苦。”
阳子只是摇摇头。
“我得回去干活了,要打点早饭的事。一路上小心啊!”
他只说了这些就溜出门外去了。
阳子本想叫住诚三,不过又忍住,只向他道了声晚安。

从架子里拉出薄薄的棉被,阳子躺在上面叹了一口气。虽然已经好久没有睡在棉被里了,自己却丝毫没有半点睡意。她明白,这是因为有事让她挂心。
为何阳子没有语言上的困难呢?她从来也没想过要是自己语言不通的话,现在会是什么样的田地。话说回来,她也想象不出到底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
如果这里通行的不是日文,那阳子不可能听得懂的。她和门外的人讲话时,说的究竟是什么语言?在老人听起来是日文,其他人听了却是这边的语言……
老人所讲出来的这边的用语,发音在她听起来有些不太一样。这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这里没有“县长”一词的事就更不用说了,那阳子一直以来所听到的“县政府”、“县长”这些词,到底又是什么语言?
阳子瞪着低矮的天花板。
──是被翻译了。
阳子所听的语言,是不是用某种东西、某种方法翻译得好好的,变成了阳子可以理解的话呢?
“冗佑?是你吗?”
这个朝着自己背后低声问出来的句子,想当然是得不到答案。
         ※       ※       ※
她像平时一样抱着剑入睡,等到醒过来时,阳子摆在房间角落的行李不见了。
阳子跳起来,急忙开门试试看。房间门被锁得好好的。
她找来店里的人,说出事情原委。很怀疑地打量着房门和房间的两个伙计,用凶狠的眼神瞪着阳子。
“你真的有什么行李吗?”
“有啊,我的钱包就放在里面,不知被谁偷走了。”
“可是房门好好地锁着啊!”
“是不是另外打了钥匙?”
听到阳子这么问,男人们的目光更凶了。
“你是说是我们店里的人偷的吗?”
“你是不是早就不想付钱?打一开始就盘算着要找麻烦然后溜掉?”
两个男的咄咄逼人,阳子悄悄将手放上剑柄。
“不是的。”
“反正付钱就是了。”
“我说了钱包被偷走了嘛!”
“那就把你送到官府去。”
“等一下!”
阳子正打算把布解开,突然想到一件事,于是对他们说道。
“请叫昨天那位老伯过来。”
“老伯?”
“就是庆国来的,姓松山的那位。”
男人们面面相觑。
“他怎么了?”
“叫他来,他有看到行李。”
其中一个男人像个门神似地站在门口,对着背后的年轻人用下巴指一指。年轻人跑着离开了走廊。
“你左手的包袱是什么?”
“这里面没有钱。”
“让我检查检查。”
“先等老伯过来。”
阳子断然地说,而男人则用怀疑的眼光瞧着她。很快地,吵闹的脚步声响起,年轻人回来了。
“他不见了。”
“不见了?”
“行李也不见了。那个老头跑掉了啦!”
挡在门前的汉子咂咂舌头,阳子听着那声音,咬紧了牙关。
──就是他。
是那个老人干的。
阳子闭起眼睛。连同样身为海客之人都背叛自己。
他是不能原谅阳子在战后富裕的时代中成长?还是不能原谅阳子没有语言障碍?又或许他根本一开始就有这个企图了?
她还以为发现同伴了,而且本来还相信老人也有同样的想法。被达姐所骗,让阳子没有勇气再去相信这个国家的人,没想到连同样是海客的诚三都背叛她。
心头的苦涩一点一点地累积,怒气唤醒了阳子体内那片怒海的幻影。她觉得自己就将要变成某种野兽。
阳子在巨大的打击下冲口而出。
“就是他偷的!”
“他是个流浪者,八成是对这里没兴趣了吧!”
“你不要强词夺理推到他身上。让我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阳子紧握住剑柄。
“我是被害人耶!”
“我们这儿可是做生意的,怎能让你白住啊!”
“是你们管理不周。”
“少罗唆!把那个给我。”
男人正伺机而动,阳子便摆好姿势,用手把布包抖开。只见从小窗照进来的光将剑身映得闪闪发亮。
“你、你想干嘛?”
“让开。我说了我是被害者啊。”
年轻人大喊大叫着跑远,单独被丢下的汉子则慌张得直跳脚。
“让开!想要收钱的话,就去向那家伙讨。”
“你老早就计划好了对吧?”
“我说不是就不是!等你抓到了老伯,再从行李里头拿钱来付吧!”
她将剑往前一送,男人向后退。她继续威胁地逼近三步,男人立刻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阳子跟在他后面跑了出去。
多半是那个年轻人去搬救兵了,有好几个人追过来,阳子一边挥剑吓吓他们一边冲向客栈外,拨开人群向前跑。
她觉得手臂好痛,就在被老人紧紧用力抓着的地方。
这是个教训,她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

从那以后,她又开始继续着餐风露宿的旅程。
不知不觉就沿着大路到了下一个城镇,可是身上没有钱,既不能投宿也不能吃饭。虽然应该可以进城像难民一样睡在城墙下,但一方面有守卫在城门口站岗,一方面阳子再也不能忍受混杂在大批人群中的痛苦。
她在这里没有朋友。没有任何人会伸出援手。
这里没有任何人值得阳子信任。
她觉得与其上当受背叛,还不如边挥剑赶妖魔边在野外露宿算了。
         ※       ※       ※
换了装扮之后她看起来不像女的,人家也常常把她看得年纪更小。这里的治安很差,有好几次她都被神色凶狠的混混们盯上,但要她举剑对着别人吓唬,她已经再也没有一丝手软。
白天走着走着要防备擦身而过的人们,夜里走着走着要和妖魔奋战。晚上睡觉时说不定会有妖魔突袭,她便自然而然地过着白天睡觉夜里上路的生活。
沿着大路旁的庐中也有卖食物的人家,但仅限于白天,更何况阳子的身上没有钱,当然也就没有饭吃。
有几次她耐不住饥饿,压抑着厌恶去找工作,但是有大量难民涌入的城镇里已没有工作机会。再说她看起来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更不可能有人会雇用她。
         ※       ※       ※
妖魔每晚都出现,有时甚至连白天也会现身,逼得阳子很头痛。疲倦和饥饿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着她。而更让阳子困扰的,是宝剑显现的幻影,还有那只苍猿。
看着母亲哭泣的样子让她心痛,苍猿则继续地诱惑她死了比较好。然而这些都赢不了她看看母亲、看看自己曾经生活之处的渴望,赢不了至少和人说说话的渴望。
剑上显现的幻影必定是在晚上到来,而且会呼应着她想家的心情。是宝剑不可思议的力量碰巧在夜晚出现,还是根本就只会发生在夜晚?阳子对此毫无头绪。
妖魔接连不断袭击、无暇思念家乡的夜,让身体倦怠,终于有一点空闲的夜,让心灵疲惫。她也明白只要剑发光时不要去看就行了,却又硬不起心肠。
于是阳子今夜也注视着开始浮出磷光的宝剑。她从妖魔手中逃出,弯进了山里,背靠着一棵白色的树。
深山里偶尔可以发现这种白树,它和阳子所知的任何一种树都不同。树皮几乎是纯白的,树干直径虽有一间屋子那么粗,不过却很矮,她觉得最顶上的树枝应该也不超过两公尺。
没有叶子的树枝低得垂到地面,细虽细却极为坚韧,即使用剑也砍不断,简直让人以为这是棵用白色金属做出来的树。枝上长着黄色的果实,像被焊接上去一样,拔也拔不下来。
白色枝桠即使在黑夜里看来都光亮洁白,要是有月亮就映得更加雪白了,阳子很喜欢这种树。
树枝虽然低矮,不过拨开钻到树干旁,树根上就有个可以坐下来的空位。只要待在白树下,妖魔的攻击不知为何就会变得断断续续,野兽更是完全不再来袭,让她可以休息一下,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钻到树下、背靠着树干的阳子,正注视着宝剑。距离在拓丘遇见老人已经超过十天了。
宝剑放出淡淡的光芒,把附近的树枝映得皓白皎洁,果实则发出金光。
自然而然又在等待着母亲身影的阳子,眼前出现了好几个移动的人影。
许多人。黑衣服。年轻女生。宽阔的房间和成排的桌子。
──是教室的景象。
教室中,穿着制服的少女们聚在一起。这是寻常的下课光景,整理得漂漂亮亮的发型、熨烫得整整齐齐的制服、干净又白白嫩嫩的皮肤,和自己相较之下,对比实在太强烈了,她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听说中岛离家出走耶!”
朋友熟悉的声音起了个头,七嘴八舌的吵闹声顿时涌进阳子的耳朵。
“离家出走?不会吧?”
“是真的,是真的。中岛昨天不是请假吗?就是因为她离家出走了。昨晚中岛她妈妈有打电话给我,害我大吃一惊。”
(这是前一阵子的事了……)
“吓死人了。”
“她是班长耶!”
“果然,人家都说外表正经的人,背地里才不知道在搞些什么花样。”
“说得也是。”
阳子觉得更好笑了。这和自己的处境简直风马牛不相及。
“听说有个奇怪的朋友来学校接她,而且还是个很可怕的男人哦!”
“男的?哇塞!”
“会不会是私奔啊?”
“也有可能。对了,教师办公室的玻璃不是全都破了吗?据说那就是中岛的朋友弄的。”
“真的假的?”
“喂!什么样的男人啊?”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个长头发还染起来的家伙,穿得披披挂挂打扮得很奇怪。”
“其实中岛是搞重金属的啦!”
“原来如此啊!”
(景麒……)
阳子面对着这些吵嚷,像个鬼魂似地动也不能动。
“我就说嘛,她那个头发一定是染的啦!”
“她不是说天生的吗?”
“一定是骗人的,哪有人天生就是那种颜色啊?”
“可是……听说她把书包和外套留在教室耶!”
“咦?真的吗?”
“昨天早上森冢发现的。”
“这不就是私奔吗?只献上自己的身体……”
“你耍蠢啊?不过,这样就不是离家出走,而是失踪了吧?”
“好恐怖哦……”
“再过一阵子车站前面就会贴出海报了。”
“会竖一个看板,然后中岛的妈妈就会在街头发传单。”
“她会说:请帮忙找找我的孩子!”
“你们这些人哦,讲这些不负责任的话。”
“管他,反正和我没关系嘛!”
“一定是翘家啦!”
“对咩对咩,其实那种好学生才特别容易走错路说。”
“我看是私奔啦!因为她太死板了,一旦燃起熊熊爱火就昏头了。”
“够了没啊?你和中岛交情不是还不错吗?”
“哪有,不过是讲讲话而已。说真的,我并不是很喜欢她。”
“我懂,摆个好学生的架子。”
“就是说嘛!”
“还说什么爸妈管教很严,她还以为她是千金小姐啊?”
“脸皮有够厚。不过,可以抄她的作业就蛮不错的。”
“对喔,真的耶!其实今天的数学讲义我还没准备说。”
“啊~人家也是啦!”
“有没有人写好了?”
“要是中岛就一定有写。”
“阳子~快回来吧!”
哇的一声,她们开心地爆笑出来。突然间原本清晰的景象变模糊了,眼睁睁看着它扭曲、消失。它闪了一下,然后视线又变清楚,然而阳子眼前只剩下失去光芒的剑身了。

阳子把剑放下,觉得手好沉重。
她心里的某处终于明白,自己一直称之为朋友的那些人,其实并不是朋友。
人生仅有很短暂的一段时期,会和被关在狭小牢笼里的同伴相聚一堂,等到年级变高分班了,彼此也就遗忘,毕了业也不再见面。如今就是这样的情形吧!
想到这里,她掉下眼泪。
虽然有朝一日必定会体悟到这只是短暂的关系,但心里仍不免期待,其中仍会隐藏着一些真心吧?
如果可以,阳子真想跳进教室,告诉大家自己的处境,这样她们会如何反应呢?
这些生活在遥远世界、和平国度的人,她们一定也会烦恼和痛苦吧?一思及此,阳子打从心底笑出来,睡在地上蜷起身体。
和这个世界的一切彻底切断,孤伶伶的,百分之百孤伶伶的,蜷起身体的自己。她感到真切的孤独。
每当和父母吵架的时候、和朋友不愉快的时候、单纯因伤感而沮丧的时候,口中就会抱怨自己好孤单,这实在太幼稚了。她有家可归,没任何人与她为敌,而且有东西能抚慰她的心灵,就算那样东西消失了,也一定能马上再交到朋友,即使那只是表面上的朋友。
这时,不管听了多少次都觉得刺耳的难听声音响起,阳子继续蜷着身子,皱皱眉头。
“所以我说你回不去了。”
“你很吵。”
“要是回得去的话,你就回去看看嘛!回去之后可是没有半个人在等你哦!这也没办法,谁叫你是个不值得等的人。”
猴子和剑的幻影多半有某种关联。苍猿必定是在看见幻象的前后现身,它并未特别加害自己,只是用刺耳的声音和语气净说些她不想听的话。或许因为如此,冗佑才没有任何反应。
“──妈妈在等我。”
先前在幻象中见过、母亲抚着绒毛娃娃哭泣的身影浮上眼前。就算她称之为朋友的同学当中,并没有真正的朋友,但至少母亲会真的站在阳子这一边。一股思念之情立刻涌起,让她胸口好痛。
“妈妈在哭,所以我总有一天一定要回去。”
猴子笑得格外大声。
“因为她是个母亲啊!孩子不见了当然难过嘛!”
“……这话是什么意思?”
阳子抬起头,只见短短杂草覆盖的地面上,苍猿的头就出现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她可不是因为你不见了才难过,她只是觉得失去孩子而伤心的自己很可怜,这一点你还不懂吗?”
胸口一紧,阳子无法辩驳。
“就算她的孩子不是你,而是个更差劲的小孩,做母亲的一样会伤心。母亲就是这样的生物啊!”
“你住口。”
“表情不要这么吓人嘛!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猴子用咯咯的刺耳声音大笑。
“就像养了很久的家畜一样,养久了总会有感情嘛!”
“住口!”
她轻轻起身,把剑拿好。
“好可怕,好可怕哟!”
猴子还是继续笑着。
“想念爸妈是吧?那种爸妈有啥好想的?”
“我不要听。”
“我都知道,你只是想回家,并不是想见爸妈对吧?你想回到温暖的房子、有人支持你的地方。”
“你说什么?”
猴子咯咯笑道。
“你其实是想,爸妈的话就不用担心他们会背叛了,对吧?那不跟饲主一样吗?”
“乱讲!”
“你就跟猫啊狗的一样,只要乖乖的能被人家疼爱就够了,顶多是咬咬主人的手、把家里搞乱罢了,反正他们为了面子也不会把你赶出去。不过相信这世上一定有很多想要偷偷把孩子勒死的爸妈。”
“胡说八道!”
“是吗?真的是胡说八道吗?”
猴子故作淘气地瞪大眼睛。
“说他们只是因为疼爱小孩自己才有成就感,的确是胡说八道,应该说他们很爱扮演为了小孩着想的父母才对。”
咯咯咯的嘲笑刺激着耳朵。
“够了!”
“你也一样,不是吗?”
阳子摆在剑柄上的手停住了。
“你对扮演好孩子很乐在其中吧?听爸妈的话,难道就代表你认为爸妈说的话是对的吗?你只是怕反抗他们会被赶出去,所以才讨好饲主,不是吗?”
阳子猛地咬住嘴唇。虽然不至于担心被赶出去,不过她知道自己会担心被骂、担心家里气氛沉重、担心想要的东西爸妈不帮她买、担心被处罚,不知不觉间就开始看爸妈的脸色。
“你这个好孩子是假的。你不是好孩子,你只是怕被抛弃所以才扮演成爸妈心目中的好孩子。你的好爸妈也是假的。他们不是好爸妈,他们只是怕人家在背后指指点点才做着流俗的事。一群骗子怎么可能不背叛别人嘛!迟早你会背叛父母,父母也一定会背叛你。人不都是这样吗?互相欺骗、背叛别人、被别人背叛,一直周而复始。”
“你这个怪物!”
猴子笑得更大声了。
“你的嘴巴越来越厉害罗!我的确是怪物,不过我很诚实,绝不会说谎,只有我不会背叛你。真是遗憾哪,竟然是由我来告诉你。”
“闭嘴!”
“你回不去了,不如死了算了!要是你没有勇气去死的话,就让自己活得像样一点吧!用它就行了。”
猴子看着阳子举起的剑。
“认清事实吧,你没有朋友,只有敌人,连景麒都是你的敌人。肚子很饿吧?想要过像样一点的日子吧?用它去吓吓人就行了。”
“少废话!”
“反正每个人手上拿的都是肮脏钱,逼他们交一点出来就行了,这样你就可以过更好的生活了。”
她把剑对着咯咯笑的难听声音向下一挥,但是那里已经不见它的踪影,只有嘲笑声在黑夜中渐渐远去。
阳子抓着泥土,然后她发现,有某种东西滴落在如爪般弯曲的指缝间。

阳子在路上流浪。离开拓丘已经几天了呢?离开家又是几天了呢?即使想要数也记不清了。
如今正在哪里?该往什么地方去?这连阳子自己都不知道,而且她也没有兴趣知道。
太阳下山拔剑而立,敌人来了挺身迎战,天亮了找个地方安歇。就这样不停地持续着。
她变得要握着明珠、把剑当成拐杖才能站起来。没有敌人的时候就坐下,时间还够的话就拖着脚步走,没有人在的话,她就以不停的呻吟取代言语。
饥饿附着在体内,已经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她曾经饿得受不了而将妖魔的尸体切一块下来吃吃看,结果有股可怕的臭味根本难以下咽。后来她把碰巧遇到的野兽给杀了,一吃之下却发现身体已经无法承受固态的食物了。
         ※       ※       ※
已经不知是度过第几个夜、迎接第几个黎明,她离开干道深入山中,结果被树根绊倒,从长长的斜坡滚下去,她豁出去了干脆睡在那里,睡前周围连看也懒得看一眼。
一觉无梦,醒过来时她再也站不起来了。四周是片树木稀少的林间洼地,日头已西斜,天很快就要黑了。要是一直待在这个地方不动,只会沦为妖魔的大餐。一次、两次的攻击,冗佑或许还可以勉强她起来应战,但是再多的话身体就会不听使唤了。
阳子用手抓着地。无论如何,至少要到大路上才行。
到了大路上起码能找个人求救,待在此地则必死无疑。她低头去找明珠。然而如今就算拼命握着珠子,她还是连把剑当成拐杖撑着站起来都无能为力了。
“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突然有个声音说。阳子转头去看,在天还亮着时听见这个声音倒是头一次。
“继续这样下去你才能解脱啊!”
阳子盯着那仿佛扑了一层白粉的猴毛,脑中只能讷讷地想着它为何会在这种时间出现。
“就算你爬到大路上,也只会被人家抓起来,不会有人来帮你的。说不定人家心一横,还把你给宰了。”
说得没错,她心想。
她一定要向别人求助才行。但是这个愿望太迫切了,她反而觉得不可能有人会伸出援手。就算到了大路上也不会有人帮她,说不定人家经过她身边时,会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说不定他们还会对这个肮脏的、流浪汉似的德行皱皱眉头。
再不然的话,就是遇到强盗。当强盗接近阳子,发现她身上没有任何可以抢的东西,就会把她的剑夺走。或许为了永绝后患,就将她杀之灭口。
这里就是这样的一个国家,阳子心想,此时她突然懂了一件事。
这只猴子是来吞食阳子的绝望。它就像读心妖一样,现身来揭穿阳子心里隐藏的不安,打击她的勇气。
解开小小的谜团让她有点高兴,阳子轻轻地微笑,也因此得到一些力气来翻身。她双臂用力撑起身体。
“你还是死心比较好。”
“……少罗唆。”
“你想要解脱吧?”
“少罗唆。”
阳子把剑插进地面,绷紧快要散掉的膝盖,发出哀嚎的手则紧抓住剑柄支撑着身体。她想站起来,可是却失去平衡。没想到身体竟然这么重,像个天生就该在地上爬行的动物。
“你那么想要活下去吗?活下去有什么好处?”
“……可以回家。”
“就算你的愿望再怎么强烈,也没办法活着回去的。”
“我要回家。”
“回不去啦,没有办法渡过虚海的。你会在这个国家里被背叛至死。”
“你胡说。”
剑是她唯一的依靠。阳子手上使劲握住剑柄。没有其它任何可以信赖可以依靠的东西,只有它在保护阳子。
──没错,阳子心想。
它是唯一的希望。将剑交给阳子的景麒,并没有说他不会再回来。只要能见到景麒,说不定就能找到回家的方法。
“你也不能保证景麒不是敌人。”
──她绝不能这样想。
“他真的会帮你吗?”
──也不能这样想。
与其漫无头绪地继续怀疑,不如先抛开景麒是敌是友,和他见上一面才是最重要的。只要能碰到景麒,阳子一定要把为何带自己来此有没有方法回去等等,所有的问题一口气问个清楚。
“回去了又怎样?你说啊!回去了就能演出大团圆戏码吗?”
“……住口。”
她很明白。就算回去了,这个国家也会像恶梦般地难以忘怀,不可能再若无其事地回到以前那样的生活。况且,她又能保证自己会恢复原来的相貌吗?恢复不了的话,她就不能回到“中岛阳子”原本所在之处。
“真是惨哪!你简直是个多余的蠢蛋。”
阳子耳中听着越来越远的咯咯嘲笑,再一次爬起来。
她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什么。即使很愚蠢很悲惨,但是如果现在要放弃,那干嘛不以前就放弃算了。
阳子想到了自己的身体。遍体鳞伤、被血和泥弄得脏兮兮,只要一动,从变得像破布的衣服底下就传来臭味。顾不得外表所保全下来的生命,她不打算轻易放弃。如果说死了就一了百了,那么一开始在学校顶楼被蛊雕攻击时就死掉,不是更好?
她不是怕死,也不是求生意志强烈,阳子只是不想死心。
她要回家,一定要回到那个思思念念的地方。至于到时候等着她的会是什么,回去时再想就够了。为了回家必须活着,所以她要活命,她不想死在这种地方。
阳子倚着剑站起来。她将剑插进斜面,开始爬上覆满草木的山坡。明明坡度不陡距离又短,但这片斜坡对阳子来说却是前所未有的艰难。
她鼓励着好几次滑倒、就要丧失斗志的自己,目标上方前进。终于她脱离苦海,伸出去的手接触到了大路的边缘。
她抓着地面爬上了马路。正当她一边呻吟一边将身体拖上去,趴在平坦的地面时,她听见微弱的声音。
听到从山路另一边传来的声音,阳子不禁浮起苦笑。
──算你狠。
这个世界仿佛和阳子有深仇大恨。
越来越接近山路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婴儿的哭声。

蜂拥而至的,是之前曾在山路上攻击过阳子的黑狗大军。
她挥着沉重的宝剑将绝大部分解决掉时,身上已沾满鲜血。
阳子将一只跳过来的狗给砍飞,接着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左边小腿上有个很深的咬痕,她已经麻痹到不觉得痛,脚踝到脚尖则感觉很迟钝。
她看了一眼染得通红的腿,然后环顾山路上剩下的敌人。只剩一只了。
最后仅存的那一只,比已经倒下去的那些野兽要大上一号,体力也有明显的差距,即使已经赏了它两剑,还是不见它有丝毫勉强的迹象。
看准了那只野兽伏下身体,阳子重新握好剑柄。原本拿惯了的宝剑,如今连抬起剑尖都觉得沉重的有些困难。她觉得头晕眼花,意识一片混乱。
朝着一跃而来的影子,她挥出了宝剑。与其说她是砍,还不如说是用打的。即使藉助了冗佑的力量,她也无法把剑挥来挥去了。
被剑一打,黑影摔倒在地上。阳子瞄准想要立刻爬起、再次扑上来的野兽的鼻头,将剑刺进去。
剑尖划破了野兽的脸,不过相对地,它那锐利的爪子也撕裂了阳子的肩头。一阵猛撞差点把剑弄掉,阳子好不容易才稳住,接着使出全力劈向正用短促而尖锐的声音哀嚎、倒在地上的那个身影。
用力过猛让她向前摔倒,不过她成功地砍中脖子了。
宝剑劈裂黑色的毛皮,顺势砍进了土里。吞噬了剑尖的地面上,溅满黑色的鲜血。
倒地的阳子没有动,同样倒地的敌人也没有动。
双方的距离仅有一公尺,彼此都只抬起脸,谨慎地观察着对方的状况。阳子的剑正插在土中。对手正冒着血泡。
对峙了一会儿,阳子先动了。
瘫软无力的手设法再握住剑,利用插在地上的剑来支撑体重,爬了起来。
动作慢一拍的对手虽然也爬起来了,却又立刻横倒下去。
她想办法拿起沉重不堪的剑,用膝盖跪行,然后她抓住机会,双手高举宝剑。
敌人抬起头,血沫随着哀嚎一起喷出,它的脚虚弱地扒着地面,但是已经起不来了。
她任凭双手所支撑的剑的重量,朝着野兽的颈项落下。当沾满血和油因而又黏又亮的剑身被毛皮吞没之际,伸出利爪的四肢痉挛了。
她仿佛觉得这头喷出了更多血沫的野兽,此时口中似乎在说些什么。
再次鼓起浑身力量将沉重的剑拔出来,砍下去。这次,野兽连痉挛都消失了。
看着剑有一半被嵌在脖子当中,阳子终于放开了剑柄。她就这样翻身仰躺,头上低垂着一朵朵的云。
她瞪着天空,大声喘息了好一会儿。侧腹部痛得像火烧,每呼吸一口喉咙就仿佛要裂开一样,手脚如同被砍断似地毫无感觉。
她想要握着明珠,却连指尖都动不了,于是只好忍着晕船般的昏眩,一面看着飘过天空的云。有一抹云已经染上了淡淡的红色。
突然间一股恶心涌上来,她赶紧把剑一侧,就用这个姿势吐了。臭不可当的胃液流下脸颊,结果和急切的呼吸一起吸进喉咙,让她严重地呛到。她反射性地翻个身,咳嗽了一阵子。
──活下来了。
她竟然活下来了。
她一边咳嗽,心里一边转着这个念头,等到呼吸好不容易平息了,阳子听到一个细细的声音。
──是踩在地上的声音。
“……!”
她想着是不是又有敌人,马上抬起头,想要环顾一下四周。结果眼前一黑,脸撞在地上。
她根本就起不来。
不过,她绝不会忘记在那一眨眼之间,模糊的眼睛所看到的东西。
──金色的东西。
“──景麒!”
她脸着地的大叫。
“景麒!”
──果然是你。
──是你把妖魔派来的。
“告诉我为什么!”
听着脚步声已经走到附近,阳子抬起脸。
勉勉强强抬起的视线中,首先看到的是颜色鲜艳的衣服,接着则是金发。
“……为什么?”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她想这样问却没说出来。
因为她仰头所见到的面孔,并不是景麒。
“啊──”
并不是景麒,是个女人。
她低头瞧着阳子,阳子也瞪大眼睛看回去。
“你是谁?”
那是个留金发很好看的女人,比阳子大了有十倍不止,纤细的肩膀上停着一只色彩鲜艳的鹦鹉。
她那带着忧郁的神态看起来非常美,俯视着阳子的脸庞,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你是……谁?”
阳子用嘶哑的声音问,但那女人却只是一直看着她并不回答,清澈的眼睛里悄悄地盈满泪水。
“怎么了?”
女人用力眨眨眼,透明的泪珠沿着面颊滴落下来。
在对此意外状况无言以对的阳子面前,女人将脸别开,转头去看倒在旁边的野兽尸体。她用哀痛的表情凝视着,缓缓踏出一步,在尸体边跪下来。
阳子默默地看着。她没有说话,也还没办法动。刚才就尝试过要爬起来,但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那女人轻轻地伸手去摸野兽。结果指尖一沾上红红的东西,她就像碰到什么很烫的东西一样把手缩回来。
“你到底是谁……”
女人没有回答,再次伸出手去,这回是握住插在野兽身上的剑,把它抽起来。女人把抽出来的剑放在地面,然后把野兽的头抱到膝上。
“是你派它来的吗?”
女人静静地抚摸膝上的毛皮,看起来很昂贵的衣物上沾满了血浆。
“之前的妖魔也都是吗?你和我有仇吗?”
女人摇摇头。正当阳子皱起眉毛,停在女人肩上的鹦鹉拍起了翅膀。
“杀。”
“我……办不到。”
“杀了她。这是命令,我要她的命。”
“……请原谅我!只有这点我做不到!”
女人用力的摇头。
“我命令你,杀了她。”
“不行!”
鹦鹉大力挥动双翼飞上天空,绕了一圈降落在地面上。
“那就把剑,给我抢过来。”
“这把剑只有她能用,这么做毫无意义。”
女人的声音中透露出哀求。
“不然,把她的胳膊,废了。”
鹦鹉尖声大叫,停在地上猛力地拍着翅膀。
“……我真的做不到,再说我也不能用这把剑。”
“那,用这个,就行了。”
鹦鹉将嘴张得大大的,从嘴里圆圆的舌头后面出现一条光线。
阳子睁大眼睛。鹦鹉开始吐出一根黑色、闪着光泽的棒状物。它在惊讶万分的阳子面前不停地吐着,大约花了一分钟左右才吐完,那是一把附有刀鞘、长得像武士刀的刀子。
“用这个。”
“我求求您,放过她吧!”
女人的脸上浮起绝望的神情。鹦鹉再次拍着翅膀。
“砍!”
女人仿佛被这声音鞭打,不禁掩面。
阳子挣扎着身子,她一定得爬起来逃命。可是她用尽全部的力气,也只能用手指抓着泥地。
女人泪湿的脸庞转过来看着阳子。
“……住手!”
阳子的声音破碎得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女人拿住鹦鹉吐出来的刀,用被兽血沾污的手把它抽出刀鞘。
“住手……你到底是谁?”
那只鹦鹉是什么?那只野兽是什么?你们为何要这样做?女人的唇微微颤动着。阳子确实听到了轻轻的一句:“请原谅我。”
“……求求你,住手啊!”
女人把刀剑朝向阳子抓住泥土的手。
奇怪的是,比起自己,女人竟然才是一副快要昏倒的脸色。
注视着这一切的鹦鹉飞起来,停到阳子手臂上,细细的爪子陷进皮肤里。不知为何,它竟重得像是放了一块石头在上面。阳子想将它赶开,手臂却完全不能动。
鹦鹉大叫。
“砍!”
女人举起刀子。
“不要!”
她使出全身的力道想动一下手臂,但是女人挥下刀子的速度,要比她那瘫软无力、还有重量加诸其上的手快上许多。
她不痛,只觉得被撞了一下。
阳子如今已无从得知自己的命运将会如何了。
在撞击变成痛楚之前,阳子失去了意识。

极度的疼痛让阳子醒来。
赶忙张开眼睛确认一下手的状况,阳子发现那里插着一把刀。
起先她还没有意会过来。一把刀直挺挺地立着,指向阴霾的天空。
刹那之后,痛楚回到她身上。
刀将阳子的手钉在地上。
细长的刀身深深地穿过手背,一阵一阵的疼痛如同脉搏般从那里传过来,直冲脑门。
她想稍微动一下手臂,结果撕裂的痛让她哀嚎。
忍着晕眩和痛苦撑起身子,她小心地不让被钉住的手疼痛加剧,爬了起来。然后她伸出颤抖的左手抓着刀柄,眼一闭、牙一咬,把它拔出来。剧痛使她全身痉挛。
阳子将拔出的刀子丢到一边,受伤的手抱在胸前,在野兽的尸体之间滚来滚去。她已经叫不出声音了,痛的感觉太强烈,让她觉得很想吐。
一面满地打滚,她一面用左手摸索着胸口,抓住明珠把细绳扯断,然后把手心握着的珠子靠在右手上。她咬紧牙关,一面呻吟一面用力抵住明珠,身体蜷成一团。
一个神妙的奇迹拯救了阳子。痛苦一丝一丝地被抽走,过了一会儿,她已经可以憋着一口气、勉强地起身了。
用珠子按着伤口,她想试着轻轻动一动右手的指头,但是从手腕以下仍然没有感觉,于是只好拿左手帮右手握住明珠。
阳子躺在地上,抱着右手,微微张开眼睛看天空,浮云已都染上红霞,看来她只昏迷了一小段时间。
那个女人是谁?她为何要这样做?阳子脑海中浮现很多问题,却完全无法思考。她只好先摸索着自己的剑,抓住剑柄,把剑和右手一起抱在怀中,暂且蜷缩成一团。
过了没多久,她听到了声音。
“啊!”
朝着声音望过去,是个小孩傻傻地站在那里。那个小女孩转头叫了一声。
“妈!”
一个女人小跑步过来了。
小孩一脸天真无邪,她的母亲则看起来老老实实的,一身穷人的装束,背着一个很大的行李。
小孩和母亲都满脸担心地跑过来,跨过野兽尸体的时候,还恶心地皱皱眉。
阳子没办法移动,干脆就倒在地上呆望着这对母女跑过来。
得救了。有一刹那她这么想,却又开始不安。
阳子如今的确需要帮助。剧烈的疼痛虽然被纾解,但也不是完全消失;体力已消耗殆尽,她觉得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
因此,她没有欣喜只觉得怀疑。事情绝不会这么顺利的。
“怎么回事?你还好吧?”
女孩的小手摸了摸阳子的脸,母亲则把阳子抱起来。不知为何,她觉得透过衣服传来的体温很恶心。
“发生什么事了?你被这些东西攻击吗?伤势严不严重?”
母亲说着说着,目光停留在阳子的右手。她轻轻地叫了出来。
“……我的天哪!你等一下。”
女人在袖筒里摸了摸,掏出一条薄薄的小手巾,用布按着阳子的右手。女孩把自己背的小包袱放下来,从里头拿出一个竹筒,把它递给阳子。
“大哥哥,要喝水吗?”
阳子一瞬间犹豫了。她还是不放心。
放在行李当中,就表示是这个孩子自己要喝才带着的水筒,那应该没有下毒,而且递给她之前也不像有这么做。
想通这一点后她点点头,两只小手把拔开塞子的竹筒递到阳子嘴边。微温的水经过喉咙,她终于可以呼吸得比较顺畅了。
那个母亲问阳子。
“你应该饿了吧?”
虽然现在感觉不到任何饥饿感,但阳子知道自己是很饿的,于是点了头。
“你有多久没吃过东西了?”
回想那个数字太麻烦,阳子不语。
“妈,我们有炸馒头。”
“啊,不行不行,那种东西吞不下去。给他吃糖。”
“好。”
小女孩把母亲放下来的行李打开。篓子里装了大大小小的壶,女孩用棍子从里面挖出麦芽糖来。阳子见过几次背着这种东西的人,看来应该是往来各地的麦芽糖路边小贩。
“来!”
这回阳子没有迟疑,用左手接下。含在口中的麦芽糖融化开来,滋味甜甜的。
“你是在赶路的途中吗?到底发生什么事?”
阳子没有回答。既不能说出实情,也没有力气去编织谎言。
“好险啊,被妖魔攻击竟然没有事。站得起来吗?太阳快下山了,山脚处的里就在不远处,你有办法走到那里吗?”
阳子摇头。她的意思是表示不想到里去,不过那位母亲却以为她是说自己走不动,于是回头叫小孩。
“玉叶,你跑到里去找人来。没时间了,要用力的跑。”
“好!”
“不用了。”
阳子撑起身子,看着这对母女。
“多谢你们。”
冷冷说完后阳子站起来,打算横越道路向另一边陡峭的上坡走过去。
“等等,你要去哪里?”
这一点阳子也不知道,于是不回答。
“听着,天马上要黑了,进山里去是找死。”
阳子慢吞吞地穿越大路,每走一步右手就痛一下。
“和我们一起到里去吧!”
向上的坡度相当陡,想爬上去很不容易,何况要在单手的状况下爬,更是难上加难。
“我们是行商的小贩,要到漠琅去,不是什么坏人。你还是和我们一起到里去吧?嗯?”
阳子扶着伸展到路上的树枝。
“你说句话啊!”
“何必要为了我的事操心?”
阳子回头说道,那个女人闻言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小孩吓得一动也不动地看着阳子。
“拜托你们放过我吧!还是说等我一起到里去之后,你们会有什么好处?”
“说这什么话!只是天快黑了,你又有伤──”
“是啊是啊。……你最好快一点,还有小孩子在。”
“喂……”
“反正我早就习惯了。谢谢你的麦芽糖。”
那个满脸不解看着自己的女人,有可能是单纯的好心,也有可能不是。阳子并不知道答案,也不想知道。
辛苦地爬上一段斜坡,下头有声音在叫着阳子。只见小女孩两手高高举起,一手抓着装了水的竹筒,一手抓着陶制的茶碗,里头的麦芽糖满到了碗边。
“拿这些去吧!刚刚那一点点一定不够。”
阳子望着那位母亲。
“但……”
“没关系。快走吧,玉叶。”
女孩受到催促,于是拼命伸直背脊将东西放在阳子脚边。放下之后,她马上转身跑回背着家当的母亲身边。
阳子茫然注视着小女孩背起行李。她不知该如何回应,就呆呆地望着这对母女不时地回头、一面走下山坡。
等到那对母女的身影消失,阳子捡起竹筒和茶碗。不知为何,她膝盖一软就坐了下去。
──我这样做是对的。
没有人能保证那对母女确实是善良的,到了里后她们说不定会态度一转。就算态度没变,等她们知道阳子是海客,就会去报告官府吧?不管心中有多歉疚,她还是要小心为上。不可以相信别人,不可以有所期待。一时疏忽必定会尝到苦果。
“人家说不定是真的要帮你。”
又听见那个刺耳的声音了。阳子头也不回地答道。
“说不定是圈套。”
“说不定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帮你了。”
“说不定她根本就不是要帮我。”
“凭你现在身体和手的状况,可以熬过今晚吗?”
“总会有办法的。”
“要是跟着她们去就好了。”
“我一个人就够了。”
“你可是把唯一一次、空前也是绝后的援助给白白浪费掉了。”
“住口!”
她回头用力一扫,猴子的头已经不见了,只有咯咯咯的笑声在斜坡上方的杂草中渐渐消失。
阳子不禁又回头看着路。有小小的黑色痕迹落在暮色中的马路上,第一场雨开始下了。

那一夜,前所未有的难熬。
体力已耗尽,冰冷的雨夺走体温。对人而言是痛苦之夜,对妖魔而言却更适合活跃。
紧贴在身上的衣服妨碍活动,瘫软冻僵的身躯完全不听使唤。右手虽然恢复了一点感觉,但根本毫无握力,要用那只手去拿剑简直比登天还难,更别提剑柄被雨水弄得滑溜不堪。四周一片漆黑,敌人的状况难以看清,而且来袭的妖魔虽然小,数量却很多。
她冲进泥地,身上溅了敌人的血,连同自己伤口的血全部沾满全身,然而雨水却将这一切洗刷殆尽,连最后一丝力量也冲走。她觉得剑好重,冗佑的感觉变得好稀薄。每遭遇一个敌人,举起的剑尖就往下垂一点。
她像在祈祷般不停望向天际,等待天明。以往在战斗中度过的夜都很短暂,络绎不绝的敌人却让今晚漫长得骇人。好几次剑掉了又捡起来,弄得遍体鳞伤之后,终于在天快亮时发现了白色的树影。
阳子倒在树干下,硬硬的枝干把身体弄伤。原本紧追不舍的敌人停下来了。她在树下调整呼吸之际,只见敌人远远地站着,过了不久就消失在雨的另一边。
敌人走掉之后,天终于渐渐亮了,树丛开始映出影子。
“……得……得救了。”
阳子喘着气。雨水滴进因呼吸困难而张开的口中。
“逃……逃过……一劫了……”
沾了泥巴的伤口好痛,但她一点也没放在心上。
躺了一会儿调整呼吸,等待着白色枝桠隙缝之间灰鸦鸦的天空放亮。呼吸平静了却变得好冷,白色树枝根本不能挡雨。她明知应该要钻出去找个地方躲雨,却一动也不动。
她用力地握着珠子,像是要把那温暖指尖的神奇力量拼命储存起来。用尽全力翻个身,她从树下爬出来,试着往下坡处移动。湿漉漉的草皮与泥土让她爬起来蛮轻松的。
她应该尽可能移动到离干道不要太远的地方,否则在没有光线的深夜,遇到有敌人追赶的时候,一旦在山里迷路,下场将难以想象。
藉着明珠、藉着宝剑,她站了起来。
她明白自己有伤,难免一定会疼,可是到底是哪里痛却又说不上来,每踏出一步膝盖就快散掉,只好勉强撑着走。
爬到一半下了斜坡,来到一条不像是干道的小路。路上见不到车痕,路宽也无法让马车通行。这里就是极限了。她跪下来,想用手抓着树皮支撑身体,手却完全不听使唤。
她一头摔进泥泞的小路,然后就不能动了。
虽然手里抓着珠子,从中缓缓涌出的热气却再也无法抚慰她,因为溶进雨中被冲走的比珠子所能供给的还要多得多。这意味着终于不能再产生神妙的奇迹了。
──我会死在这儿吗?
想到这里,她轻轻笑了一下。
在同学之中,大概只有阳子会曝尸荒野吧?
她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她们永远有家可归、有家人守护、有将来绝不会挨饿的保证。
她已经竭尽全力了。这就是极限。不是她想放弃,而是不管再怎么努力也动不了一根手指。如果撑到极限的奖赏就是平静地死去,或许她的坚持也算有价值了。
一个高昂清脆的声音混在雨滴声中。她抬眼一看,掉在脸颊旁边的剑发出淡淡的光芒。因为脸趴在地上,从阳子的角度剑身不是看得很清楚,但透过雨滴还是可以见到朦胧的影子。
──“中岛是个……”只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说。
是阳子的导师坐在那里,不过看不出是什么地方。
“中岛是个很乖很认真的学生。对导师来说,再没有比她更让人放心的学生了。”
导师对着某个人讲话。另一个人的声音传来,是个浑厚的男声。
“有没有听说过她和品行不良的人来往?”
“没有。”
“真的没有吗?”
导师耸耸肩。
“中岛是个完美的好学生,从来不需要担心她的日常生活,或是她会不小心误入歧途。”
“有个奇怪的男人进到学校来对吧?”
“没错,不过中岛和他好像并不认识。当然,实际情形到底如何,我就不得而知了,毕竟中岛有些地方是很难以捉摸的。”
“难以捉摸?”
导师正色地说。
“也许有点措辞不当,我不太会形容。中岛是个好学生,和同学相处得不错,和父母的关系也很好。但是,这样是不合理的。”
“哦?”
“以我的身份说这些或许不合适,不过对于一个学生该有的样子,老师有老师的观点,朋友有朋友的观点,而父母也有父母的角度,每个人都会主观地将印象套在上面,而这三者是不可能会一致的。如果符合了老师和父母的期待,那同学就会觉得你很逊。一个在任何人眼里都很好的人,不就代表他是迎合了每一个人吗?由这一点看来,中岛和大家都相处得不错,换言之就是她和任何人都不特别亲近。她对大家来说就只是配合度高,但再进一步就没有了。”
“老师您的看法呢?”
导师稍微板起面孔。
“老实说,身为一个老师,我还是觉得那种多多少少会让我头痛、要花心思照顾的学生比较可爱。虽然我认为中岛是个好学生,但是等她毕业了,我也会忘记她吧?要是十年之后开同学会,我想我一定不会记得她。”
“……原来如此。”
“中岛到底是故意装成那个样子?还是想当乖孩子却做得太过火?我也不清楚。如果她是故意装出来的,那我实在猜不出她背地里会做出什么事。如果她不是故意的,有朝一日等她觉醒的时候,应该会感到极度的空虚吧!要是她怀疑起自己的价值,觉得空虚而跑掉,我也不觉得奇怪。”
阳子呆呆地看着导师的身影。影子越来越淡,继而出现的是一个少女。她是和阳子比较要好的一位同学。
“据说你和中岛的感情还不错。”
被这样一问,女孩露出不悦的眼神。
“并没有,我们不算特别要好。”
“是吗?”
“我们在学校是会聊聊天,不过并不会约在校外见面,也不会打电话到对方家里。朋友多少都会这样吧?所以我们不过是一般同学的来往范围。”
“原来如此。”
“所以有关她的事情,问我也没有用。我只能告诉你一些不痛不痒的皮毛罢了。”
“你讨厌她吗?”
“她不是什么坏人,但是也没好到哪里去。我觉得她总是看别人脸色说话。是不会讨厌啦,不过很乏味。”
“哦?”
“我讨厌她。”有另外一个女生说了。
“因为中岛根本就很假仙。”
“假仙?”
“没错。我们不是会说别人坏话吗?这种时候,她就会在一边点头说对。可是轮到别人说我们坏话的时候,这下她又跟着点头了。她对任何人都摆出一副亲切的表情,所以才顾人怨。谁要跟她是好朋友啊?抱怨一些事情是很平常的,可是不管你说什么,她都只会附和你。”
“──喔。”
“所以,我觉得她是跷家。要是她私底下和奇怪的人来往,跟他们一起摆老师和同学一道,愚弄别人,甚至做更劲爆的事,我都不会惊讶。我一直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迟早会有这种事。”
“也有可能是卷进了某种事件吧?”
“那说不定是她和私下来往的那些人起了争执吧?反正和我无关。”
“我恨死她了。”又有另外一个女生说了。
“说老实话,她失踪简直是大快人心。”
“听说你在班上受人欺负吧?”
“没错。”
“中岛也有加入吗?”
“当然有,她和大家一起排挤我,自己竟然还装出一副乖宝宝的样子。”
“哦?”
“她们都会对我说一些很过分的话对吧?这种时候,中岛就不会主动参加她们,还装得一脸自己很讨厌这些事的表情。我觉得她这一点有够卑鄙的。”
“原来如此。”
“一副只有自己才是好人的样子,还过意不去的看着我,却不去阻止大家,所以才让我更火大。”
“是这样啊。”
“不管她是跷家还是被绑架,都跟我无关。中岛是加害者,我是被害者,我才不想同情那种人,当个像中岛一样的伪善者。就算要怀疑我,我也不在乎,反正我就是讨厌中岛,她失踪了我最高兴。我是真心这么说的。”
“她不是那种孩子。”这次说话的人是母亲。
“她很乖的,不是会离家出走的孩子,也不会和不良份子来往。”
“可是,我听说阳子对家里颇有不满。”
母亲瞪大眼睛。
“阳子吗?那是不可能的。”
“听说她常向同学抱怨,说爸妈管教太严。”
“我们偶尔是会骂骂她,可是作父母的本来就该这样吧?不会的,不可能,那孩子一点也没有不高兴的样子。”
“那她离家出走的理由,你有什么头绪吗?”
“没有。她应该不会做这种事才对。”
“你猜得出去学校找阳子的男人是谁吗?”
“不知道。她不是会和那种人来往的孩子。”
“那就你猜想,她为什么会不见?”
“一定是放学的路上被某个人……”
“很遗憾,并没有这样的迹象。我们认为阳子是和某个男人一起离开教师办公室,然后到某个地方去了。看起来她并不像是被别人强迫拉走的,也有些老师说她们看起来很熟。”
母亲低下头。
“据说阳子表示她没见过那个人,但即使没见过,他们之间说不定还是有某种关联,例如有共同的朋友之类的,总之我们会先展开搜索……”
“阳子真的对这个家有所不满吗?”
“据说是的。”
母亲把脸盖起来。
“看起来不像有不满啊!我觉得她不是会离家出走、会在背地里和坏朋友来往的孩子,也不是会卷进奇怪事件的小孩。”
“孩子们多半不会让爸妈知道自己真正的想法。”
“去左邻右舍打听一下,大家都觉得我们家阳子真是聪明乖巧。现在想想,或许我早该看出这样不对劲了。”
“小孩不能老是依照父母心中完美的方式来教育。像我们家的小孩就是个皮到不行的捣蛋鬼。”
“或许是吧……那孩子总是很乖,对爸妈客客气气的,没想到一不小心就被骗了。太信任孩子是会害了她呀!”
(妈,不是的……)
欲哭已无泪。她想反驳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嘴巴喃喃地动着,这时幻影突然消失了。
旁边有个水坑,阳子的脸则一半趴在泥巴里,但她再也没有余力站起来。任谁都无法想象,阳子如今竟然处在这种状况。阳子心想,你们根本就不了解,竟然随便批评我。
她被丢进这个世界,忍饥受苦遍体鳞伤,连站都站不起来。即便如此她还是想回家,为了这个理由才咬紧牙关一路走来。但是说实话,阳子在故乡所拥有的,就只有这样的人际关系。
──我要回到哪里去?
没有人在等候,没有任何属于阳子的东西,大家都不了解阳子。欺骗,背叛。如此看来,这里和那里又有什么分别?
──其实我早就明白了。
但阳子还是想回去。
她突然想笑。试着大声笑笑看,被雨冻僵的脸却完全笑不出来。她也想哭,泪水却已流干。
──无所谓。
全都无所谓了,因为很快地一切都将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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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10 21:32:30 | 只看该作者
月之影•影之海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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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似洒落的细丝。
动不了,哭不出,她只是怔怔地把脸泡在小水洼里,突然背后响起拨开草丛的沙沙声。她心里想着应该要躲起来,不过却连头都抬不动了。
是村民?是野兽?是妖魔?就算选项增加,结果也不会增加。不论被捕,被攻击,或是继续躺在这里,下场都只有一个。
她抬起迷蒙的眼望向发出声音的地方,在那里的既非村民也非追兵,甚至连人都不是,是一头奇怪的动物。
他的样子像老鼠。用两只后脚站立,胡须微微颤动的方式跟老鼠一模一样。让她觉得诡异的,是那只站立的老鼠竟然像个小孩子一样高。既不像平常的动物,也不像妖魔,因此阳子呆望着那只怪异的动物。
他站在雨中,头顶着一片绿色的大叶子。白色雨点敲打着清透的绿,阳子觉得那雨滴好美。
老鼠只是楞楞地看着阳子,并没有什么动作。他比老鼠要胖一点,介于褐色和灰色间的毛皮软软蓬蓬的,摸起来想必很舒服吧!沾在毛上的水珠,就像某种装饰品一样。他连尾巴上都长了毛,因此像归像,但和老鼠应该是不同的生物。
老鼠抽动胡须好几次,然后移动着两条腿,轻轻朝着阳子靠近。灰褐色的毛皮弯下腰来,伸出小小的前脚碰触阳子的肩。
“你没事吧?”
阳子用力地眨眼。那如同孩子般的声音,的的确确是那只老鼠发出来的。只见老鼠一脸疑惑,煞有其事地歪着头问。
“怎么了?不能动吗?”
阳子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老鼠的脸,然后微微点头。对方不是人类,所以她有点戒心。
“来吧!”
老鼠伸出小小的、简直和儿童差不多的前脚。
“撑一下,咱家就在前面。”
唉唉,阳子叹口气。
这一叹究竟是因得救而放心,亦或是失望,她自己也不明白。
“嗯?”
她想抓住伸出来的前脚,却连指尖也动不了,于是老鼠的前脚向前一探,暖暖的握住了阳子冰冷的手。
被一双比想象中有力的手搀扶到那栋小房子之后的事,阳子完全不复记忆。
好几次她醒来想看看屋内,却无法捕捉到任何足以被记起的清晰景象。
沉睡和浅眠不停交错,然后终于醒来,阳子正躺在一间简陋房屋中的床铺上。
茫然地看了看天花板,然后急忙起身。她猛地想下床,结果一屁股坐了回去,阳子的双腿还是完全不听使唤。
狭小的房间里看不到任何人。她用依然昏花不清的眼睛确认了一下,接着拼命爬去查看床边。没半件像样的家具,只有枕头边有个用板子拼起来、勉强称得上是架子的东西,上面整整齐齐放着叠好的布,一把出鞘的剑,以及青色的珠子。
阳子全身一软。她费了好大力气站起来,把珠子戴上颈间,拿起剑和布回到床上,然后把用布包好的剑拉进被子里。这下她终于松口气。
直到此时,阳子才发现自己已经换上了睡衣。
全身的伤口都处理过了。躺着的肩膀下有个湿湿的东西,拿起来一看才知道是打湿的布,大概是起床时没发现掉下来的吧?把布覆在额头上,感觉好舒服。她拉上用厚布对折而成的被子,握着明珠闭上眼睛,安心地深深呼出一口气。得救之后,才发现自己还是很珍惜这条小命的。
“你醒了吗?”
她弹起来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灰褐毛色的大老鼠正站在那里。老鼠推开门进到房间里,一手拿着像托盘的东西,另一手提着个桶子。
戒心油然而生。即使和人类一样的生活、一样的说话,但是她看到动物的样子就不敢大意。
仿佛完全没注意到监视的眼神,老鼠踏着轻松的脚步走到正在凝视自己的阳子面前,把托盘放在桌上,水桶放在床脚边。
“还在发烧吗?”
小小的前脚伸出来。阳子猛地一缩身子躲开,老鼠摇摇胡须,然后马上把掉在床上的布给捡起来。虽然老鼠应该有注意到阳子紧抱在胸前的布包,但却什么都没说。他把布放进水桶,看看阳子的脸。
“感觉如何?吃得下东西吗?”
阳子摇头。老鼠微微晃动胡须,一边从桌上拿起茶杯。
“这是药,喝得下吗?”
阳子又摇头。千万不能大意,那样做是拿性命去冒险。老鼠把头一歪,然后把茶杯拿到自己嘴边,在阳子面前喝一点给她看。
“只是普通的药,虽然有点苦,但并非什么不能吃的东西。你看……”
说完他将茶杯递过来,但阳子还是不接。老鼠有点不知所措地搔搔耳根的毛。
“那就算了。你吃得下什么东西?不吃不喝身体会撑不住的。要不要喝点茶?那山羊奶呢?还是吃一点稀饭?”
老鼠对着闭口不答的阳子为难地叹了一口气。
“你睡了三天了,如果想对你怎样,早在那时候就做了吧?那东西……”
“咱可以把剑藏起来的。看在这一点上,你至少可以多信任咱一些吧?”
在漆黑的眸子凝视下,阳子终于将紧抱的剑给放下,搁在膝上。
“嗯。”
老鼠用满意的声音说道,伸出了手。这次阳子也没有躲了。细小的手指摸了一下额头,马上又拿开。
“还有一点烧,不过退得差不多了。放下的睡吧!还是你想要些什么?”
阳子犹豫的说。
“……水。”
老鼠的小耳朵动了几下。
“要水啊?太好了,原来你会说话嘛!咱马上就拿开水过来,你起床的话要披着被子哦!”
老鼠没等到看见阳子点头,就匆忙走出房间。为了保持平衡,布满短毛的尾巴一摇一摆着。
老鼠很快就拿着茶壶、杯子和小小的容器走回来。
微温的开水真是好喝,阳子要了好多杯,然后她往容器里看了一眼,一股酒味扑鼻而来。
“这是什么?”
“糖煮的酒渍桃子,这可以吃得下吧?”
阳子点点头,然后看着老鼠。
“……谢谢。”
老鼠的胡须高高地扬起。脸颊上的毛皮鼓得胖嘟嘟的,眼睛有点眯起来,一副笑着的表情。
“咱叫乐俊,你呢?”
阳子有些犹豫,于是只把名字告诉他。
“阳子。”
“阳子啊?怎么写?”
“太阳的阳,子孙的子。”
“子孙的子?”
乐俊一副不可思议的把头歪到一边,口中喃喃地喔了一声。
“好奇怪的名字啊!你从哪里来的?”
不答的话会引起怀疑,阳子在万般犹豫下还是说了。
“庆国。”
“庆国?庆国哪里?”
再多的她也不知道了,于是胡乱答道。
“配浪。”
“那是哪里啊?”
乐俊有点困惑地看看阳子,然后抓抓耳根。
“无所谓啦,哪里都一样。总之你先休息吧!要不要吃药?”
这次阳子同意了。
“乐俊是哪两个字?”
老鼠又笑了。
“苦乐的乐,英俊的俊。”

在那房间里睡了一整天,阳子猜想这屋子里应该只有乐俊在。
“他有尾巴哦!这样妥当吗?嗯?”
深夜里,苍猿的头出现在床脚。
“迟早会被出卖的,对吧?”
这个房间里有两张床,不过乐俊并没有睡在这里。阳子不认为还有另一间卧室,但也不知他是在哪里、是怎么睡的。
“你还是离开比较好吧?否则他心一横想害死你怎么办?”
阳子没有回答。她默默地听,苍猿就不停地重复相同的话。
这正是阳子的不安。猴子为了戳破这一点而来,为了吞噬那鼓涨的不安。她想必定是如此。
苍猿自被子上滑过来到枕边。小小的头窥视横躺着的阳子的脸。
“在惨剧发生前要先下手为强,否则你就会没命。这点你应该懂吧?”
阳子翻身仰视天花板。
“……我并不信任乐俊。”
“哦?”
“如今我没办法动,这也是无可奈何。在我连剑都拿不动的时候,离开也只是眼睁睁让自己沦为怪物的大餐。”
右手的伤势确实很严重,即使一整天倚着珠子,握力还是没有恢复。
“他说不定已经发现你是海客罗!你这样蛮不在乎可以吗?搞不好官兵马上就会冲进来了。”
“那就只好让剑去说话了。区区四、五个官兵冲进来,我还有办法杀出重围。在那之前我要利用他。”
──这里没有人是阳子的朋友。
然而,她却迫切地需要帮助。至少到她可以拿剑为止,到她体力多恢复一点为止。在那之前,她需要安全的床食物与药品。
虽然她不清楚乐俊是敌是友,但起码老鼠可以提供阳子需要的东西。她要在确定对方是敌人前利用这个情况。
“他没在饭里下毒吗?药真的是药吗?”
“我会小心。”
“你也不敢断言他不会动手脚吧?”
苍猿继续揭露着阳子的不安。她一一回答,像是在进行说服自己的动作。
“如果他真的企图对我怎样,只要趁我失去意识的时候就行了。用不着如今才在食物里下毒,他要杀我机会多的是。”
“也许他在等待什么援军之类的。”
“果真如此的话,在那之前我要尽可能储备体力。”
“也许他想先取得你的信任,之后再出卖你。”
“果真如此的话,在乐俊的企图败露之前我会假装信任他。”
苍猿突然咯咯地笑起来。
“你越来越有骨气了嘛!”
“……我是认清事实。”
认清这个世界里没有阳子的朋友。认清她无处可去、无家可归。认清自己是多么的孤单。
即便如此还是要活下去。就算注定没有朋友与立足之地,还是打心底珍惜这条命。要是这个世界全都希望阳子去死,就要活给他们看。要是原本的世界全都不希望阳子回去,就要回去给他们看。
她不死心。无论如何都不死心。
活下去,找到景麒,一定就能回到那一边。景麒是敌是友都无所谓。如果是敌人,就算用逼的也要逼他送自己回原来的世界。
“回去之后怎么办?”
“那等回去之后再想。”
“何不干脆死了算了?”
“既然大家都不在乎我这条命,起码自己要好好珍惜。”
“──那只老鼠会背叛你的。”
阳子回看苍猿。
“我并不相信乐俊,因此就没有背叛。”
要是她早点觉醒就好了。阳子是个海客,所以才会被追捕。海客是没有朋友的,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任何安身立命之处。如果先前彻底明白这些,她就不会糊里糊涂地被达姐和松山所骗,不会天真地信任别人遭到出卖。这样她就可以设法假装信任却利用对方,然后活下去。
能够利用的就要利用。这没什么不对。达姐和松山都利用阳子去赚些蝇头小利,那阳子利用乐俊活命,又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你可以当个不折不扣的坏人了,嗯?”
“那未尝不是件好事。”
阳子喃喃说道,把手一挥。
“我好困。你回去!”
苍猿露出怪异的神色,一副像在忍受着苦涩的表情。接着只见到他的后脑勺,如同没入被子之下般倏地消失无踪。
阳子注视着,淡淡地笑了。
因为揭穿了连阳子自己都未曾发现到的不安,帮她的思绪作了一番整理。──她可以利用。
“我果然可以当个不折不扣的坏人了……”
她爆出轻轻的自嘲笑声。
而且,她对再度被人利用敬谢不敏。她再也不让别人加害自己,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所以,幸好我那么做了。”
山路上遇见的那对母女。阳子没有被那对母女背叛,就是因为她没有给那对母女背叛的机会。
──因此,也不要给乐俊可乘之机。
这样一定可以活下去。
为什么阳子必须来到这个世界?为什么景麒要称呼阳子为主人?敌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敌人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攻击阳子?那个女人──和景麒有着相同金发的那个女人是谁,为什么要袭击阳子?
──妖魔不会攻击特定的某个人。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阳子会被攻击?那个女人抱着黑狗的身体,看起来像是在悼念它的死,这么说来,它们是那个女人的同伴罗?就像景麒身边有妖魔一样,那个女人身边也有妖魔,而且还派它们来攻击阳子吗?
全无头绪。不能再继续无知下去了,因此,她一定要向某人寻求解答。
她下意识地握紧拳头,变长的指甲刺进手心。
阳子举起手,仔细看着自己的指尖。
断裂的指甲形状尖锐,就像魔物的爪子一样。
──能越过虚海的只有妖魔或神仙。
阳子既非神也非仙。
──那就是妖魔罗?
她曾在虚海岸边作过变成赤兽的梦。那真的是梦吗?
在来到这里之前,阳子有很长一段时间梦见被妖魔攻击,结果那个梦变成了现实。──如此说来……
她又怎能断言变成野兽的梦不是预言呢?
变红的头发、变蓝的眼睛,如果都是彻底变身为野兽的前奏呢?或许阳子其实不是人类,而是妖魔。
她觉得这个想法好可怕,同时却又感到强烈的愉悦。
怒吼、尖叫、挥剑、恐吓别人,这些行为中蕴含着微妙的兴奋感。阳子在自己成长的世界里,从小到大没有说过狠话,也没有瞪过别人,她一直认为那是某种罪恶。这不正是因为她自己早就清楚了吗?
阳子下意识地知道自己是妖魔,是凶猛的野兽,她明白自己无法活在那个世界,,结果才会伪装成无害的生物。
所以,大家才会说阳子“难以捉摸”吧?
──一边想着这件事,她沉入了梦乡。

这房子是农村地带常见的又小又破的建筑。这附近的住家多半很简陋,但连阳子也看得出,这间房屋即使在这其中都得归入“寒酸”那一类。
座落于田间的房子通常会有好几间形成一个聚落,这房子似乎却是少见的独栋。房子位在山坡上,附近看不到其它住家。
说到老鼠的家很容易想像成小小的房子,但是它的规模虽然小,尺寸却是再平常不过。不只是建筑物,从家具到日常用品,全都符合人类的尺寸,阳子觉得很奇怪。
“乐俊,你的父母呢?”
好不容易可以下床动一动了,阳子一面帮乐俊把水倒进灶上的大铁锅一面问。虽然撑着水桶的右手还卷着绷带,不过里面的伤口已经大半愈合。
正往灶里塞进柴火的乐俊回头仰视阳子。
“咱没有爸爸,妈妈出门去了。”
“旅行吗?去了很久嘛!去很远的地方吗?”
“不是的,就在附近的里。她有一些活要干。本来前天就该回来,既然没回来就是工作耽搁了。”
那就是母亲随时可能会回来,阳子心里盘算着。
“你妈妈是做什么的?”
“冬天的时候当女佣,平常就是小佃农。不过夏天有人来找,她也会去打打杂。”
“这样啊……”
“阳子,你正打算去什么地方吗?”
被他一问,阳子想了一下。她并没有决定要去哪里,但也不能说出自己是走一步看一步。
“……你知道一个叫景麒的人吗?”
乐俊把沾在毛上的木屑拍掉。
“找人啊?他是这一带的人吗?”
“我不知道他是哪里人。”
“那就很抱歉了,咱不认识什么叫景麒的人。”
“是吗?还有什么要做的吗?”
“没有了。你的身子刚痊愈,坐下来吧!”
阳子听话地将软绵绵的身体靠在椅子上。
小小的饭厅兼厨房是泥土地面,摆放的桌子和椅子也都是咯咯作响的老旧家具。
阳子位置的隔壁一张椅子上放着用布包起来的剑。对于宝剑片刻不离手的阳子,乐俊并未特别过问。阳子不明白他是基于什么想法。
“阳子,你为什么……”
乐俊转过毛色闪闪发亮的背脊,用那孩子般的声音问道。
“要打扮成男人?”
他帮忙换过睡衣,所以阳子早知道已经曝光了。
“……因为单独旅行很危险。”
“是吗?说的也对。”
他边说边拿个陶瓶过来。某种东西熬煮过的芳香漂浮在狭小的房间里。老鼠将两个茶碗摆在桌上,抬头看阳子。
“为什么那把剑没有剑鞘呢?”
“……不见了。”
回答的时候她才想起把剑鞘搞丢这回事。度过虚海的时候,自己被交代过剑和剑鞘是不能分开的,不过她倒不认为是因为弄丢剑鞘才带来这些灾祸。当时指的应该是不能把明珠弄丢的意思吧?
乐俊低低的“哦”了一声,爬上椅子。那动作简直和小朋友一模一样。
“要是不找个地方帮它配个剑鞘,剑可是会弄坏的。”
“……嗯,也是。”
乐俊抬起漆黑的眼珠,看着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回答的阳子,他微微歪着脑袋问道。
“阳子你说你是从配浪来的吧?”
“……对啊。”
“那不在庆国,而是槙县东边的一个村子吧?”
阳子隐约想起的确是在那个方位,于是沉默着。
“听说那一带发生了一场巨大的蚀。”
阳子还是沉默以对。
“有海客被冲上岸来,然后逃走了。”
阳子凝视着乐俊。她下意识地伸手握住剑。
“你在说什么?”
“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孩,一头红发。还要小心她带着剑,那把剑没有鞘。阳子,你头发是染的吧?”
她抓住剑柄,视线锁住乐俊。老鼠的表情很难辨认,他原本就不像人类那么变化多端。
“官府那里有来通知。”
“……所以?”
“表情别那么可怕。咱如果想把你交出去的话,官差来的时候就交了。那还可以赚到大笔赏金呢!”
阳子把布解开,站起身来亮出赤裸裸的剑。
“你的目的是什么?”
老鼠只是用漆黑的眼珠看着阳子,抽动丝线般的胡须。
“你真是性急啊!”
“你藏匿我的目的是什么?”
老鼠一副蛮不在乎地搔着耳朵下方。
“哪有什么目的?咱总不能对倒在路旁的人弃之不顾吧?所以咱才照顾你,除了照顾你之外,绝没有什么把你送交官府的念头。”
她对这些话无法照单全收。她知道轻易相信别人必定会后悔。
“海客会被送到官府。在那里等着你的,好一点是软禁,坏的话就是砍头。若要说是哪一种,阳子应该是后者吧!”
“你为什么这样认为?”
“你有用一些奇怪的法术吧?据说你被押送的时候遭到妖魔袭击,因此才逃掉的,不是吗?”
“我不得不逃啊。”
“说得也是。”
老鼠点了点头。
“妖魔不会随随便便听从人类的命令。它们不是你召唤来的,而是来攻击你的,没错吧?”
“……我不知道。”
“就算如此你还是会被当成坏海客,因为你是遭到妖魔攻击的人啊!”
“然后呢?”
“要是被送到官府,十之八九会没命。逃走虽然是应该的,不过你知道该逃到哪里去吗?”
阳子没有回答。
“你不知道对吧?不要在这一带逗留了。去雁国吧!”
阳子死盯着乐俊的面孔。老鼠脸上没有半点表情,阳子丝毫都读不出来。
“……为什么?”
“咱没办法眼睁睁看到人被杀。”
说着乐俊笑了。
“咱可不是那种同情死有余辜的坏蛋的烂好人,咱是看不惯只因为身为海客就该受死罢了。”
“但我是坏海客吧!”
“那是官府才这样想啦!海客之中应该有好也有坏吧?他们只是少见多怪。”
“他们说坏海客会灭国。”
“那是迷信。”
干脆的语气反而激起了她的戒心。在这个国家里有人也同样说过是迷信,只不过那是个人类女性。
“所以呢?要是去那个什么雁国就有救吗?”
“有救啊!雁国的国君不会排斥海客。海客在那里也可以和其他人一样过日子,这证明他对海客不偏不倚吧!所以,咱觉得你最好去雁国。──把那把危险的玩意收起来吧!”
阳子犹豫了好一阵子,终于还是把剑收起来。
“坐下吧!茶都冷了。”
听他这么说,阳子才坐到椅子上。她不明白乐俊有何企图,海客的身份既然曝光,应该尽快离开此地才是,但她想多多少少打听些有关雁国的消息。
“你知道这一带的地理位置吗?”
阳子把头摇了摇。乐俊点个头,抱着茶碗爬下椅子。他走到握着剑的阳子脚边,蹲在泥地上。
“这里是安阳县,一个叫鹿北的地方。”
乐俊在泥土上画出简单的地图。
“这里是虚海,槙县在这里。配浪好像??在这个附近,所以阳子你是往西南方,也就是变成往巧国的中央走过去。要逃的话必须离开巧国才行,这刚好相反了。”
阳子心情复杂地低头看着地图。可以相信对方吗?这地图是不是有哪里在骗她呢?即便心生怀疑,她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是她如今迫切需要的资讯。
“西边挨着北梁县,从这里往西一直去就会到内海的青海。渡过青海对岸就是雁国。”
乐俊细小的指头画出了略图,以及意想不到的一手好字。
“所以我先朝向北梁……”
“没错。最终目标到阿岸港就行了。从阿岸有船到雁国去。”
“……船?”
可以搭船吗?如果港口受到监视,那就是眼巴巴地自投罗网了。
“放心。”
仿佛看透阳子的内心独白,乐俊笑了。
“从槙县要离开巧国,最快的方法是直接往北翻过山到庆国去。官府的人也有说,你应该不会到这一带来。幸好你走错路了。虽然到处都有通缉令,不过上头说的是红发年轻女孩。只要想想办法处理那把醒目的剑,应该没那么容易泄底的。”
“……你说的对。”
阳子站起来。
“谢谢你。”
乐俊一楞,抬头看阳子。
“喂!你该不是现在就想离开吧?”
“我希望尽快。一直受你照顾也不好意思。”
乐俊也站了起来。
“等一等!你真是个性急的家伙。”
“可是……”
“你去雁国之后有何打算呢?边走边随便抓个人起来问景麒在哪里吗?你知道怎么搭船?该如何向雁国寻求庇护吗?”
阳子别开视线。就算目的地已定,和之前的旅程相较,目标似乎是明确多了,却仍有这么多必须克服的难关。更何况这些问题必然连实际面临的困难的几十分之一都不到。
“再怎么样也得准备准备吧?别那么急。现在就着急成这样,将来不就要跳脚了?”
阳子垂下头。心底某处还存在着一个害怕会是圈套的自己,但也只能暂且依赖乐俊了。
“那就吃饭吧!总是要储存体力嘛!到阿岸要花上一个月呢!”
阳子再次低下头。
至少在体力完全恢复之前,在那之前应该可以知道乐俊的企图吧!他是单纯的天真善良?还是有深藏的计谋?她必须前往雁国──前往阿岸。除了这件事之外,她还必须弄清乐俊的真正想法不可。

“听说是个很巨大的蚀,对吧?”
乐俊一面收拾吃完的午饭一面说。
“……配浪的长老是这么说的。”
“他们说槙县东边一带,今年的麦子全泡汤了。真是可怜啊!”
阳子只是垂着头。胸口隐隐地痛着。
“阳子你别沮丧嘛!因为这又不是你的错。”
“我并没有沮丧。”
边从灶里把灰扒出来边说话的阳子,手上有东西轻轻拍了拍,那是条覆满短毛的尾巴。
“并不是海客来了才引起蚀,是发生了蚀,海客才会来的。”
阳子按照乐俊的交代把灰倒进木箱里。烧剩的木屑则捡起来,放进另一个木箱。
“我想问一件事。”
“什么事?”
“什么是蚀?”
虽然听配浪的长老提过是类似暴风的东西,但她仍不清楚实际上是什么样的东西。
“喔,连蚀都不知道啊?你们那边没有蚀吧?”
“只有日蚀、月蚀。”
“很像,不过太阳、月亮不会不见就是了。该怎么说呢,就像风暴一样。风暴是空气乱了,蚀则是气乱了。”
“会下雨、刮风吗?”
“有时候会。有的蚀单纯地就像风暴一样刮起大风,不过那种蚀不算什么。有的会地震、打雷、河川逆流、地面突然下沉,你把它想像成一大堆天地异变一古脑发生就对了。配浪就有个瑶池湖的湖底隆起、湖水倒灌,听说湖已经不见踪影了。”
阳子正在洗去脏灰的手停止动作。
“会造成那么严重的灾害吗?”
“看状况吧!比起暴风,咱们更怕的是蚀。蚀会造成什么后果是难以预料的。”
“为什么会发生呢?”
乐俊表情认真,用很谨慎的手势倒着茶。
“据说蚀就是那边和这边重叠混合在一起。原本不相干的东西重叠,就造成了灾害。详细情形不清楚啦,不过咱猜想就是这样。”
“那边和这边……”
乐俊家端出来的茶有着类似绿茶的颜色,但香味却全然不同。味道像是好喝的花草茶。
“那边,就是虚海的另一边罗。这边就是这一边,没有名字。”
阳子只是点点头。
“虚海包围着陆地,虚海的尽头则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对啊,啥都没有。一直走一直走都只有绵延不绝的虚海,无边无境。起码人家是这么说的。好像有些好奇的人为了想看看尽头就开了船出去,听说没半个回来的。”
“那,这边的陆地是平的罗?”
乐俊边爬上椅子边惊讶的望着阳子。
“地面要不是平的,那还得了?”
她用有点无奈的声音轻笑一声。
“这边的世界是什么形状?”
乐俊拿起桌上的胡桃摆了起来。
“世界的正中央是崇山。”
“崇山?”
“就是崇高的山。其实也有人称它为崇高,还有人称为中岳或中山。在它的四方有东西南北四座山,所以如果是东岳就叫做东山,不过通常都把东西南北山各称为蓬山、华山、霍山、恒山。东岳以前叫做泰山,听说是因为北边的国家戴国的国君将国号从‘代’改为‘泰’,为了规避泰王的名讳才变成叫蓬山的。这五座山称为五山。”
“哦……”
“这五山的周围有黄海。虽然叫做海,却不是有水的那种海。据说是荒凉的岩山和沙漠,沼泽和树海。”
阳子凝视着乐俊手指写出来的文字。
“你没看过吗?”
“当然没有!黄海四周还被东西南北方的四金刚山给围住,金刚山内侧不属于人类居住的世界。”
“这样啊……”
地形就像以前看过的古老地图一样,阳子心想。
“金刚山周围四面有四个内海,更外侧八方包围着八个国家。在它们的周遭是虚海,离陆地不远处则有四个大岛,分别是四个国家。这四个国家加上金刚山周围的八个国家,总共是十二国。”
阳子注视被排成几何图形的胡桃,看起来就像是朵花。以五山为中心,各个国家排得像花瓣一样。
“在这之外呢?”
“没有了,外面就只有虚海。空空荡荡的大海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尽头。”
乐俊喃喃地说。
“不过,有人说虚海东边的尽头有个奇怪的岛屿。嗳,一种传说罢了。它叫蓬莱国,别名也叫做日本。”
乐俊说着写下一个“倭”字。
“倭?日本?”
实际上写出来的文字却是用“倭”字来表示。
阳子轻咬着嘴唇。原来到目前为止是像这样子翻译的啊!
“据说海客就是从倭来的。”
这次听起来就是个“倭”字了。因为阳子已经知道这个词,所以就没有必要翻译了吧?(注一)
“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不过从海客的话中来看,某个地方应该是有个叫倭的国家吧!听说也有些人曾驾船去寻找倭国,但都是一去不归。”
如果日本真的在虚海的彼方,那只要将船往东驶去就有可能回家。然而,穿过月影来此的阳子知道,用这个方法是不可能回得去的。
“相对地,也有人传说金刚山的某处有座叫昆仑的山丘,那里叫做中国。有山客会从中国过来。”
说着说着,乐俊写了个“汉”字。
“山客?那除了海客之外,也有其他人会来到这里罗?”
“有啊!海客会到虚海的海岸边,山客会到金刚山的山脚下。我们国家的山客不多,而且不论哪一种都会落得被通缉。”
“是这样……”
“不论是汉国或倭国,平常人是无法来去的,人家说只有妖族或神仙才办得到。不过要是发生了蚀,就会有人从另一边漂过来,他们就是山客和海客。”
“喔……”
“听说在汉国跟倭国,房子都是金银玉石盖成的,国家富裕得连农民都过得像王公贵族一样。每个人都能飞天,跑起来日行千里,即使小婴儿也有打倒妖魔的神奇力量。据说妖魔和神仙会有神力,就是因为去那边喝了深山泉水的缘故。”
乐俊说着看看阳子,阳子苦笑着摇头。
好奇怪的故事,阳子心想。要是回到原来的世界讲给人家听,一定被当成是在说童话吧!在这个世界里也有童话。
想着想着阳子轻轻笑了。
她一直认为这是个异常的世界,但真正异常的是这个世界,还是阳子呢?
答案她很清楚。所以海客才会被追捕,她这下终于想通了。
         ※       ※       ※
注一:阳子进入这个世界后,脑中会自动把当地的语言以她的母语来翻译,所以“倭”字阳子会听成“日本”二字,但是当她了解了“倭”字的意义及写法之后,则不会再听成“日本”二字的音。

“……漂到巧国的海客全都得死吧?既然蚀和海客脱不了关系的话。”
茫茫然地对着过去不知凡几的海客命运思考了一阵子,阳子开口说道。
“或许是吧……阳子,你是做什么的?”
“学生。”
是这样啊,乐俊似乎感慨颇深地说。
“海客之中,有些人拥有咱们这边所不知道的技术,或是知识,这样的人就可以受上头的官爷保护过日子了。”
原来如此,阳子爆出自嘲的笑。阳子并没有任何可以贡献给这个世界的知识。
“……你不知道回倭国的方法吗?”
听到阳子这么问,乐俊明显露出凝重的表情。
“咱不知道啦!……再说最好别谈这个比较好。”
他欲言又止了一下。
“应该是没办法吧!”
“不可能的。既然能够来,应该就有回去的方法。”
阳子的声调让乐俊垂下了胡须。他的喉咙发出咕噜声。
“人是无法渡过虚海的,阳子。”
“实际上却能过来,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来是可以来,回去就不行了。事实上不管是海客还是山客,都没听说过有人回去的。”
“那是……不可能的。”
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回不去这句话。
“那蚀呢?只要等蚀就行了吧?这样就可以回去了。”
面对阳子咄咄逼人的问话,乐俊无力地摇摇头。
“蚀会在何时、何处发生,谁都不知道。不,就算是知道,人还是不能去那一边啊!”
那是不可能的,阳子在心中又重复一遍。要是回不去的话,景麒应该会说的,但他完全没有提到。从他的态度中,完全感觉不到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我是被蛊雕追杀,从倭国逃过来的……”
“蛊雕?逃到这里来?”
“是的,还有个叫景麒的人。”
“就是你在找的人吗?”
“对,是那个景麒把我带来这边的。正确地说,因为蛊雕攻击我,他说为了保护我必须带我来这里。”
阳子边说边看着乐俊。
“换句话说,如果我不需要保护,不就应该可以回去了吗?他说如果我真的很想回家的话,他就会送我回去。”
“不可能的。”
“景麒带着会飞的动物,像乐俊你一样会说话的动物。他说一直飞的话,去程要一天,我觉得是因为有回程才会用去程这个词的。他完全没提到再也回不去了……不是吗?”
阳子近似哀求地说着,但乐俊仍好一阵子没开口。
“──乐俊?”
“咱是不太明白啦……不过,这情形看来的确非同小可。”
“……有那么不寻常吗?我所说的状况。”
“很不寻常。蛊雕这种妖魔出现在这儿可是件大事,附近的里就要净空。更何况蛊雕竟然攻击特定的某个人,还刻意去到那一边。这种事还是头一回听说。──你说是个叫景麒的人把你带来这边的?”
“嗯。”
“就咱听说的,不管是妖族还是神仙,能够来去的只有他自己本身而已。这位景麒不知是何方神圣,竟然能带着别人自由来去,以前从没听说过这种事。虽然咱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绝对是非比寻常。”
乐俊不解地思考着,把黑漆漆的眼珠转向阳子。
“那你想怎么做呢?生命安全第一?还是回家第一?”
“……我想回家。”
阳子说了,乐俊点点头。
“是这样吗?不过咱可不知道方法。总而言之,去雁国就对了。”
“嗯。然后呢?”
“咱不认为官府或州侯能够处理。去到雁国,咱想只有请‘延王’帮忙了。”
阳子呆呆地看着乐俊写出来的字。
“延王……是国王吗?”
乐俊点头。
“雁国的君主代代皆称号为延。”
“可是,国王会帮助我吗?”
“不晓得耶。”
阳子想说那又何必去呢,不过勉强忍住了。
“虽然不晓得,但总比继续待在巧国好,起码比盼望巧国国君伸出援手来的希望要大多了,因为延王是‘胎果’。”
“胎果?”
“胎果,就是在那边出生的人,这样的情况很希有。其实是这边的人,却阴错阳差在那边出生。”
阳子瞪大眼睛。
“有这种事?”
“对啊,真的很希罕。不过是阴错阳差在那里出生所以希罕,还是能回到这里所以希罕,就不清楚了。”
“……喔。”
“这边有三位有名的胎果,雁国的延王、延王的宰辅、戴国泰王的宰辅。”
“宰辅?”
“就是类似辅佐君王的幕僚啊。前不久听说泰宰辅去世了。泰王行踪不明,国家也陷入动乱去不得了,所以还是应该去雁国。”
阳子楞了好一阵子。也许是因为太多的资讯急遽地填塞进来,也许是因为这个预定太过夸张了。
去找国王不就像是去找首相或总统一样吗?这怎么可能呢?想到这件事的同时,她也为自己卷进这么不寻常的事件感到手足无措。就在她沉思之际,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往外的门板打开,现身的是个中年女人。
“乐俊。”
听到呼唤老鼠抬起头来。
“娘。”
胡须微微地抽动。
“咱捡到一个有趣的客人哦!”
阳子不由得吃了一惊。回到家的这个女人的的确确看起来是个人类。她也很惊讶地看看乐俊和阳子。
“客人?喂,这位小姑娘怎么了?”
“我在林子里捡到她的。她是因为上次在槙县发生的蚀才被漂到那边的。”
哦,女人喃喃应一句,看着乐俊的脸,严肃的表情掠过脸庞。
阳子做好准备姿势。这女人应该也听说过槙县逃走的海客的传闻吧!果真如此,她会像乐俊那样窝藏阳子吗?
“……那你可真是受苦了。”
面对着屏住呼吸观察状况的阳子,女人笑了。接着她回头转向乐俊。
“你是怎么搞的?应该要把我叫回家来呀!你有好好照顾人家小姑娘吗?”
“咱有好好照顾啦!”
“你行吗?”
笑了笑,女人用含着笑意的眼神注视阳子。
“真不好意思,我因为有事所以出去了。乐俊有好好招待你吗?”
“喔……有。”
阳子点头。
“我发烧身体动不了的时候,多亏有他帮忙。真的很感谢他。”
女人哦一声睁大了眼睛,她走到阳子身边。
“你已经没事了吗?可以下床?”
“对,真的多亏他照顾了。”
一边回答,阳子仍不敢大意地观察女人的表情。
乐俊还无所谓,因为是动物。她不敢信任女人,很怕去信任。
“有这样的状况,你更应该叫妈妈回家呀!脑袋真是不够灵光。”
听到女人这样说,乐俊不高兴地抬高了鼻子。
“咱有用心照顾她啦!她身体已经都好了啊!”
女人瞧一瞧阳子的脸。
“那就好……下了床会不会难过?要不要去歇着呢?”
“我已经没事了。”
“这样啊。唉呀,穿得这么少。──乐俊,拿件衣服给她。”
乐俊急忙跑进隔壁房间。
“茶也都冷掉了嘛!你等一下,我去重新帮你泡过。”
阳子目送着女人把大门从内侧仔细关好,然后脚步声啪哒啪哒地穿过后门消失在井边。她轻声地问抱着一件薄上衣走回来的乐俊。
“你母亲?”
“对啊。我爹不在了,很久以前就死了。”
乐俊的父亲是人类吗?还是老鼠呢?
“是你真正的母亲吗?”
她很小心地问道,结果乐俊一脸不可思议。
“当然是真正的娘啊!是娘把咱给摘下来的。”
“摘下来?”
乐俊点头。
“从里木──里、木──上摘下来的,摘下包着咱的果实。”
乐俊说到这里,突然一副恍然大悟。
“难道你们那边的小孩真的是在母亲肚子里吗?”
“……嗯,一般是这样的。”
“肚子里结果实吗?那要怎么摘啊?它会垂到肚子外面吗?”
“我不明白什么叫摘?”
“就是拔树上的卵果。”
“卵果?”
“卵的果实,大概这么大。”
乐俊比了个约一人合抱的大小。
“那是黄色的果实,里面装了小孩子。它长在里木上,由父母去把它摘下来。那边不结卵果吗?”
阳子轻轻按着额头,这实在大大地悖离了常识。
“是不太一样……”
乐俊满脸疑问地看着阳子,阳子苦笑。
“那边小孩是在母亲的肚子里,由母亲生下来的。”
乐俊眼睛瞪得圆圆的。
“像鸡一样吗?”
“不太一样,不过类似那种感觉。”
“怎么会这样?肚子里长树枝吗?肚子里的果实要怎么摘呢?”
“嗯……”
阳子更加地头痛,幸好这时他母亲回来了。
“来!来喝茶吧!肚子饿不饿啊?”
乐俊的母亲一边从儿子那里听着有关阳子的事,一边快手快脚地做好了类似蒸面包的点心。
“所以罗……”
乐俊的小手抱着一块大大的蒸面包说道。
“咱正说到是不是去雁国试试看比较好。”
母亲点头。
“没错,是该这么做。”
“因此,咱要送阳子去关弓。可以帮咱们带点衣服吗?”
乐俊说完,母亲的表情很明显地变得僵硬。
“可是这……你……”
“不必担心啦!只不过是跑一趟,送送人生地不熟的客人而已嘛!妈妈你这么能干,一个人应该没问题的啦!”
母亲看着乐俊好一会儿,然后点点头。
“是啊。──你要小心。”
“乐俊。”
阳子插嘴。
“我很感激你的一番心意,但我不能这么麻烦你。路你已经说过了,我想应该没问题的。”
她怎敢说是自己害怕有人同行。
“刚刚的地图可以帮我画在东西上面吗?不好意思要麻烦你了。”
“阳子,先不提怎么进雁国好了,要去找国君,光凭你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就算你知道路,到关弓的路程得花上三个月,这期间吃饭怎么办?睡觉怎么办?你有钱吗?”
阳子默然。
“再怎么样也不能让你一个人走啊!你对这边的事一无所知不是吗?”
阳子考虑着。犹豫了好久,她终于同意了。
“……谢谢你。”
她边说边用眼角一瞥包起来的剑。
有乐俊陪她同行的确比较好。这对母子乍看之下是想帮助阳子,但那不见得出自诚心。既然敌我不明,自己的目的地又被知道了,就不能维持这种未知的状况。倘若阳子离开此地后,他们立刻到官府检举,在阿岸等着她的将不会是船而是陷阱了。
如果带他一起去就能当成对付这女人的人质。万一乐俊的存在开始危害到自己,那就请出宝剑来解决。
──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已变成一个极度无情的生物。

离开乐俊家是在五天之后了。
这对母子一派阳子朋友的模样,阳子也乐得可以好好休养。苍猿曾主张这对母子居心叵测,这一点阳子其实也明白。
乐俊的母亲为这趟旅行帮忙准备了大大小小的物品。他们看起来比达姐家还穷,但东西虽然粗糙,还是连阳子的换洗衣物都准备了。给阳子的是大件的男装,那或许是乐俊死去父亲的东西吧!
那反而勾起阳子内在的戒心。她不认为单纯的好心会做到这个地步。乐俊也就罢了,因为他外表一看就不是人类,但阳子就是没有勇气去相信他母亲。
“为什么要帮我呢?”
忍不住开口这样问,已是他们离开乐俊家,房子终于从视线中消失的时候。乐俊小小的前脚玩着胡须。
“因为凭阳子你一个人,再怎么也到不了关弓呀!”
“只要告诉我怎么走不就够了吗?”
“没有啦!去关弓游览一下也不赖啊!听说那是个很好玩的地方,而且很有那边的风格。国君是那边的人,这也难怪嘛。”
“是倭式?汉式?”
“倭式。延王是从倭国回来的。”
“只因为如此吗?”
乐俊回头仰望阳子。
“阳子,你就那么不相信咱啊?”
“……你太过亲切了吧?”
背上背着一个大布包的老鼠,有点僵硬地抓一抓胸前的毛。
“你看,咱是个半兽。”
“……半兽?”
“一半是野兽。咱们巧国国君不喜欢半兽,海客他也讨厌,只要是不一样的东西他都讨厌。”
阳子只是点点头。
“大致说来,巧国的海客不多。海客多半漂到东边的国家,这样听起来好像很多,其实真正的数字可想而知。”
“有多少?”
“谁晓得,三年看有没有一个哩!”
“这样啊……”
数目比想象中多。
“要说海客漂到的地方,那是庆国最多,因为它在最东端。接下来是雁国,再接着是巧国。巧国半兽也不多,但这就不知道是为什么了。”
“其它国很多吗?”
“很多啊!至少不像巧国这么少。这一带的半兽就只有咱而已。虽然咱们国君不是个坏国王,但是好恶未免太明显了。对待海客好严苛,对待半兽好无情。”
说着乐俊抖抖胡须。
“不是咱自夸,咱可是这一带头脑最好的。”
阳子不懂他说什么,于是看着乐俊。
“又聪明又伶俐,脾气又好。”
阳子微微笑了。
“……的确。”
“即便如此,咱仍不算是一个人,永远被当成半个人,因为咱只有一半是人类。这副模样是出生时就注定的,所以并不是咱的错啊!”
阳子轻轻点头。自己对他所说的事隐隐约约能够了解,不过这仍不能消除戒心。
“海客也是这样啊!咱不能忍受海客只因为身为海客就要被杀。”
“喔。”
乐俊这回抓抓大耳朵底下的毛。
“你知道什么是‘上庠’吗?上庠──就是郡里的学校。上庠的成绩是最好的,如果被选为‘选士’的话,就能被推举入少学。少学是淳州的学府,进得去的话,就能当个小地方官。”
“郡在县上面吗?”
“在乡上面。一州里有好几个郡,至于有几个则因各州而异。一郡是五万户,分为四乡,一乡一万两千五百户,分为五县。”
“……喔。”
五万户,她对这个数字没什么概念。
“其实咱并不能读上庠,是娘拼命求他们收咱的。只要成绩优秀就能上更高一级的学校,然后可以当官吏,因为咱只是半个人,不能申领田地,这样一来即使没有田地也可以过活。但是,他们说少学不收半兽。”
“……原来如此。”
“娘为了送咱进上庠,把自己的田地和房子都卖光了。”
“那现在呢?”
“现在在当佃农,受雇帮附近有钱人的自地耕种。”
“自地?”
“上头给的叫公地,获得许可去开垦的叫自地。可是,只有娘在干活,咱没有工作。即使想做也不能做,人家不雇用半兽。而且还要多缴税呢。”
阳子歪着头不解。
“为什么?”
“半兽之中有些是像熊或像牛一样的,他们说这样的人比一般人更有力气。咱看主要只是因为国君讨厌半兽吧?”
“真过分……”
“不过没海客那么惨啦!至少没被追捕啊杀头的。话说回来,咱们不列入户口,因此不能请领田地,也不能求差谋职。娘一个人得负担咱们两个人的生活,所以咱们家才那么穷。”
“……是这样啊。”
“咱好想有份工作。”
乐俊说着低头亮出钱包。
“这是娘为了送咱去上雁国少学才帮咱存的钱。在雁国,半兽也可以读地位最高的大学,可以当一国的大官。他们会承认你是一个完整的人,可以领到田地,户籍里也会登记你是正丁。其实咱心里是想,把你带去之后再拜托对方看看,说不定能在雁国谋个差事。”
果然,他根本不是出自善意的,阳子讽刺地想着。他也许没有恶意,但也不能说是善意。
“……原来如此。”
声音中隐含的尖锐大概太明显了,乐俊定住不动。他看着阳子好一会儿,但却不发一语。
阳子也没有再说些什么。谁不为己?即使是慈善,追根究底还不都是为了自己,因此对乐俊的话她并不觉得气愤。
没错,阳子心想。人终究是为了自己而活,所以会有背叛。因为任何人都不可能为了其他人而活。

那天,傍晚时抵达了一个叫郭洛的城镇,那是个像河西那么大的城市。
之前她也被这边的人带着旅行过,但此次的旅程和先前比起来真可算是寒酸之旅。吃饭在路边摊解决,住店选最差的地方。一晚五十钱,就只是在大通铺里用屏风隔一隔。不过旅费是乐俊出的,阳子自然没什么好抱怨。
乐俊宣称阳子是他的弟弟。既然他有个人类女性当母亲都没人说话了,阳子是他弟弟应该也无伤大雅吧!事实上,也没有人表示过怀疑。
         ※       ※       ※
一开始旅行还算轻松。乐俊在路上告诉她很多事。
“这里有四大、四州、四极共十二国。”
“四大?”
“对。庆东国、奏南国、范西国、柳北国就是四大国。并不是特别大啦,只是个称呼罢了。四州国是雁州国、恭州国、才州国,然后还有咱们巧州国。四极国是戴、舜、芳、涟。”
“戴极国、舜极国、芳极国、涟极国吗?”
“没错。各国分别有国君统治。巧国就是塙王,王宫在喜州傲霜,叫做翠篁宫。”
“傲霜?是个城吗?”
没错,乐俊说,指着左手边所见的山。
这里的地势起伏很大。左手边的远方可以见到高高的丘陵地带,更过去的另一边还能隐约看见巍峨险峻的山脉。
“那座山在更过去的那一边。山势高耸插天,那就是傲霜山。山顶上有翠篁宫,山脚一带则是傲霜城。”
“喔……”
“君王就从那里统治国土。他要任命州侯,向全天下颁布律法,分配土地给人民。”
“州侯是做什么的?”
“州侯的工作就是实际上统治各州。他要治理一州的土地、人民、军队,修订法律,查察户籍征收税赋,预防灾变整备军事。”
“事实上看起来,君王并不是实质上的统治嘛!”
“君王的工作就是指示治理的方针。”
她不是很懂,猜想可能类似美国那样的制度吧!
“君王要制订法律,那叫做地纲。州侯也会订定法律,但不能违背地纲。然而即便是地纲也不能违反施予纲。”
“施予──什么?”
“那是上天授与君王,要他依此治理国家的准则。如果将这个世界比喻为天幕,它就是支撑世界最重要的准绳,因此也叫做天纲或太纲,就算是君王也得遵守。只要不抵触太纲,君王可以任意统治自己的国家。”
“……哦。那个太纲是谁决定的?该不会真的是神吧?”
谁知道,乐俊笑着说。
“据说很久以前,天帝合并了九州四夷,灭了十三州,留下五个神和十二个人,其他全部变回了蛋。他在中央造了五山,派西王母去当主人,包围五山的一州则变成黄海,五个神成为龙王,分封为五海之王。”
“这是神话嘛!”
“没有错。然后,他分别将树枝交给十二个人。树枝上结了三个果实,缠着一条蛇。这条蛇松开树枝并举起天空,而三个果实则分别掉下来成了土地、国家和王座,据说树枝则变成了笔。”
这和阳子所知的各种类型的神话都大不相同。
“这条蛇就是太纲,土地就是户籍,国家就是律法,王座就是仁道──也就是宰辅,笔则代表历史。”
乐俊说着弄一弄胡须。
“那个时候咱还没出生咧,所以是真是假不得而知罗!”
“……原来如此。”
虽然中国神话是她很久以前在儿童读物上读到的,内容已经不复记忆,但她仍很确定内容和这个不一样。
“那,天帝是最伟大的神罗!”
“这个嘛,或许是吧!”
“许愿的时候向谁许呢?天帝吗?”
乐俊对许愿一词有点不解。
“──对了,求子的话就会向天帝许愿。”
“其它的呢?比方说丰收?”
“不晓得,祈求丰收是向尧帝吧?你这么一讲,是有些人会供奉尧帝没错。照这样说起来,像是想要免除水患的就祈求禹帝,想要驱妖避邪的就祈求黄帝。”
“有各式各样的神?”
“嗯。的确有些人会供奉各式各样的神。”
“一般人不拜吗?”
“不拜啊!种田的话,只要天气好又勤加照顾就会丰收。天气是好是坏,要看天上气的状况而定。不管你高不高兴,会下雨就是会下雨,会出太阳就是会出太阳,光是祈求有什么用。”
阳子有点吃惊。
“可是,如果发生洪水,大家都会很困扰吧?”
“为了不要发生洪水,国君就该治水呀!”
“那寒害呢?”
“为了防止那时出现饥荒,国君就该要调配米粮呀!”
──她真的不懂。
虽然不懂,但她明白这和自己所知的人类不一样。
“那你们不会祈求考试合格,或是祈求赚大钱吗?”
阳子说完,这回换乐俊吃了一惊。
“这种事在于你本人付出多少努力吧?祈求会有用吗?”
“这……说得也是。”
“考试只要用功就可以通过,钱只要去赚就会变多。到底要祈求什么呢?”
不知道。阳子先是苦笑,突然间笑容被冻结。
──我明白了。
在这里拜神也不会降下好运。因此,既然有出卖海客赚点小钱的机会,当然不要浪费。
“……原来如此。”
她喃喃吐出的句子里,蕴含着连自己都感觉得到的冰冷。也许发现到这一点,乐俊抬头看看阳子,然后胡须颓丧地垂下去。
         ※       ※       ※
虽说是他自夸,但乐俊的确博学,脑筋又灵活。然而他这么的聪明,却只因为身为半兽就不得不一辈子成为母亲的包袱,应该很痛苦吧!
乐俊也想问一些有关阳子自己以及日本的事,不过阳子却什么也没说。
然后──遭到攻击是第六天的事了。

那是接近黄昏,当晚要投宿的午寮城映入眼帘之际发生的事。
行色匆匆的旅人在城门前方摩肩接踵,阳子也混在其中,加快了脚步,离城门的距离大约有五百公尺。仿佛在催促一样,从城门里开始传出大鼓的声音,等鼓声结束就是关门的时刻。
大家都走得更快了。想要跑进城门的人们形成了人潮。在那其中,有人开始“啊”地大声叫。
被声音所吸引,有几个人抬头看背后的天空,拥挤的群众有很多停止了动作。心中讶异的阳子回头一看,只见疾飞而来的巨鸟那鲜明的剪影。
巨鸟,如鹫,有角,八只。
“蛊雕!”
尖叫揭开了序幕,人潮往午寮城里狂冲。阳子和乐俊也开始一起跑,但蛊雕的速度很明显地快上许多。
抛弃蜂拥而至的人群,巨大的门扉渐渐关闭。
──太可恶了!
他们为了保护城里的自己人免受蛊雕攻击,于是企图把飞天的魔物锁在门外。
“──等一下啊!”
“慢着!”
哀嚎此起彼落。阳子突然把乐俊一推,从人群中冲出来。
幸好他们离城门还远。在城门前面,只顾自己往前冲的人们将前方的人拉开、推倒、践踏,情景有如炼狱。
稍微远离人潮一些,阳子边向着城里跑边微微地笑着。
──这就是不靠神的国度。
就算遭受妖魔攻击也不依赖神明。因此,为了往前冲不惜拽倒前面的人,就算是抛弃旅行者也要关起门来。
会不会遭受妖魔攻击,全凭自己是不是够谨慎来决定。遭到攻击会不会得救,全凭自己力气够不够大来决定。
“……可笑。”
──这些人真的太没用了。
有如婴儿哭叫的声音越来越近,阳子当场停下了脚步。跑在她附近的乐俊回头看着阳子大叫。
“阳子!你别逞强!”
“乐俊,你进城去!”
和疾飞而来的蛊雕之间,距离近得足以看见它们胸前羽毛上的花纹了。阳子注视着它们,一边向乐俊指指城门,然后用手甩开剑上包着的布。
熟悉的触感传过肌肤。冗佑的感觉阳子已经习惯,不觉得奇怪了。
她泛起好整以暇的笑容。
──一点都不逞强。
对付蛊雕很容易。数目才仅仅八只,阳子的剑足以贯穿任何厚实的肌肉。敌人身躯越庞大,她乐得越容易瞄准。而且鸟会在空中滑翔,让她更容易掌握时机。
她觉得和敌人久别重逢、露出笑容的自己很有趣。
伤势痊愈,体力充沛,她有不会输给敌人的绝对自信。听着那些只知道逃命的人的声音──那些原本应该是狩猎阳子这个海客的人,他们的哀嚎在背后响起,有种奇妙的骄傲和愉悦。
她对着卷起一阵腥风后急速下降的蛊雕大军执起宝剑。体内的血潮沸腾着,发出汹涌的海浪声。
──我是野兽。
──我是不折不扣的妖魔。
所以,遇到敌人才会如此雀跃。
         ※       ※       ※
杀戮开始了。对蛊雕而言是杀戮,对人类来说也是杀戮。
打落了俯冲的一只、打落了两只。等她解决掉半数之时,大道上已然血流成河。
她把坠落般下降的第五只的头砍掉,闪过了第六只。而利爪对阳子扑空的巨鸟便将站在背后远处的旅人当成替代的祭品,血祭后往上飞去。
阳子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工作。
血的腥臭和切断骨肉的手感,她在老早以前就已适应,看见尸体而心生动摇的脆弱也已不复存在。
阳子在乎的,就只有确实避开敌人、打倒敌人、尽量别被溅出来的血喷到而已。
打落七只后,阳子抬头看着上空,第八只没有降下来。它在上空盘旋,好像在犹豫着什么。
夜幕快速低垂的天空是铁锈的颜色,黑色的妖鸟影子从中闪过。
即使藉助冗佑的力量,她也无法追到半空中。
“──你下来啊!”
阳子嘴里嘟囔着。
快来,降落到阳子利爪可及的范围吧!
她一面盯着盘旋的影子,一面用眼角余光观察四周。
既然敌人是在还有日光的时候出现,那个女人应该也在才对。──那个金发的女人,怎么到处都不见那抹金色呢?
她要是在附近就把她抓起来,现在的阳子是办得到的。抓起来的话一定要逼问有何目的,她若不肯讲,即使砍掉她一只手也要逼她说出来。
她被这样想的自己吓了一跳。
怎么会像暴露出野兽的本性一般,如此的狰狞呢?亦或自己已经沉醉在鲜血之中……?
头顶的黑影突然改变了移动的角度。她看出对方准备飞下来,于是手用力握着剑柄。一挥剑之后,鸟却再次改变角度,又恢复成在空中盘旋的姿势。
“你下来!”
──妖魔也爱惜生命吗?
你攻击人类就到今天为止!
阳子把剑高举,戳进落在脚边的蛊雕尸体。
“你不下来,那就看我把你的同伴给剁烂!”
它仿佛能理解这句话。
盘旋的蛊雕突然飞了下来。从尸体上拔出来的剑一闪,抖出剑花格开箭矢般落下的锐利钩爪,然后直接刺穿它的脚。
鸟发出怪叫拍打着翅膀。她站稳了被风压吹袭而差点跟着踩空的脚步,将抽出的剑朝着对方的身体刺上去。一感觉到刺中的手感,她立刻横跳退开将剑一拔,转眼之间原本所在的地方已溅满血花。
剩下的就轻松了。她对翅膀失去力气往下坠落的鸟发动第二、第三击,再斩下它的脑袋给予致命的一剑。当阳子用力挥着剑想甩掉上头的血水时,周围已没有任何会动的东西了。
躺在路上的不止是蛊雕而已。在路上,人们倒卧得遍地都是。她可以听见呻吟声,可见得并非全都死了。
她不带感情地看着,边用滚到附近的蛊雕头颅将剑擦一擦,这时阳子才终于想起来了。
──自己还有个同伴呀!
“……乐俊?”
她往午寮城眺望,只见城门正在开启。从打开了一条缝的城门中间冲出来的卫兵看起来小小的。
把自己脚边到城门之间再环顾了一遍,阳子在稍远的地方发现了倒地的动物,灰褐色的毛皮吸饱了血变成黑红色。
“乐俊……”
她想冲过去,却再次看看城门。往外飞奔的士兵和人群口中正大叫些什么,但她听不懂。
看看乐俊再看看城门。
以她的距离看不出乐俊伤势有多严重,不过沾在毛皮上的血迹不可能只是因为蛊雕倒在附近的缘故。
阳子握住垂在脖子下的明珠。这东西是对任何人都有用?还是和剑一样只对阳子有反应?她不得而知。但是如果对象不拘的话,对乐俊应该会有帮助。
她心想,却握着明珠一动也不动。
跑上前去确定一下他的伤势,若是严重就试试看明珠的力量能否发挥作用。──毫无疑问,这样做对乐俊是最有利的。
可是,用珠子碰触他的时候,卫兵们就会过来,距离就只有这么近。
身处在倒卧的人群中,唯一站着的阳子当然很醒目。只要有人远远地看,一定会看见蛊雕攻击阳子,以及阳子打败了它们。这不可能不招致怀疑的。
她有一把无鞘的剑,稍微察看一下,很容易就会发现她的头发是染的。她的海客身份想必会立刻穿帮。
可是,如果她就这样逃了……
她看着倒地不起的那堆毛皮。
难道乐俊就不会去检举抛下自己逃走的阳子吗?
包着宝剑的少许行李,染过的头发,身着男装,为去雁国而前往阿岸。这些讯息一旦走漏,捉拿阳子的天罗地网将可以一口气收紧。话又说回来,她也不可能有力气抱着昏倒的乐俊逃命。
为了乐俊的安全,她应该回去。
可是。如果为了阳子自己的安全……
心跳剧烈地敲击着。
──冲回去要乐俊的命……
太乱来了!体内的一个声音说。但又有另一个加以斥责。
没时间犹豫了。万一乐俊说了不该说的话,阳子就活不成了。
不能回去,那会眼睁睁赔上一条性命。也不能就这样把乐俊丢下不管,那同样很危险。该怎么办?
回去采取最有利的行动,可能的话拿走乐俊的钱包,如此一来阳子就能彻底脱离这个窘境。她有时间的,这么一点时间她还有。
人群突然从大大敞开的城门里蜂拥而出,看到狂奔而来的人潮,阳子反射性的从那里往后退。
动作一旦开始就止不住了。
阳子转身。旅行者们顺着大路从背后冲上来,混入人潮,阳子离开了那里。

──一定不会有事的。……一定是的。
她不停地告诉自己、再告诉自己,一边在黄昏的大道上碎步跑着。
等天色全暗,过往行人消失,她就不顾一切地跑。离开午寮,弯进一条岔路,尽量远离今天早上出发的城镇也远离午寮。
即使离得够远了,阳子还是没有停下脚步。她总觉得动作要是不快一点,就会有东西从背后追上来。
不会有事的,她告诉自己。
就算乐俊检举了阳子,在这个没有照片的国度里,也不见得就会被抓到。况且乐俊曾经藏匿过自己,为了怕受罚,应该不会抖出抛下他逃走的人是海客。
用力的说服自己,阳子的步伐停了下来。
她觉得胸口仿佛开了个大洞。
         ※       ※       ※
如今需要担心的,应该不是这些事吧!
乐俊还好吗?虽然阳子没有亲眼看见什么严重的伤口,但他真的没有受重伤吗?
你应该回去的。身体里有个声音说道。
应该要回去,至少确定乐俊平安与否再逃。
你有明珠啊!有个声音大叫。
就算有明珠,对乐俊的伤也不一定能派上用场,更别提乐俊说不定已经死了。回去就会被抓,被抓一切就完了,被抓的话就会送命。
──你那么珍惜生命吗?
──怎么可能不珍惜?
──你抛弃救命恩人。
──他不见得真的是什么恩人。
──但这不能改变他救过你的事实。是乐俊把你藏起来的。
──他别有居心,他并非出自善意,这种人迟早会背叛。
──并非出自善意的人就可以抛弃吗?这么做真的对吗?
躺在那里的是一些受伤的人,更何况其中有人是你认识的,抛下不管对吗?伸出援手是你起码该做的吧?那样一来,也许有些人就可以不必死。
──在这个国家里,讲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毫无用处,算他们倒楣。
──这并不是冠冕堂皇。
这是做人应尽的义务吧!你连这点都忘了吗?
──事到如今你还有资格说做人的义务?
事到如今,事到如今。
事到如今!
“回去宰了他!”
听到这刺耳的声音让阳子跳了起来。苍猿的头出现在路旁的草丛里。
“──你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啊……”
阳子凝视着苍猿,全身颤抖。
“你想要把他给解决掉,对吧?像你这样的人,事到如今还敢谈什么做人的义务?就凭你?事到如今?”
苍猿发狂似的哄笑着。
“……并不是。”
“不是才怪呢!你确实是那么想的。”
“事实上我并没有做,我做不出来。”
苍猿格格地嘲笑。
“那是因为你觉得杀人很可怕。你想要杀,只不过没有杀的勇气对吧?”
苍猿放声尖笑,开心地望着阳子。
“你真值得信赖啊!没问题,下次再让他死。”
“不是的!”
无视于她的叫喊,苍猿笑着,高亢的声音毫不留情地刺进耳朵。
“──我要回去。”
“就算回去,他说不定早就死了。”
“这还很难说。”
“死了啦!你回去只会被捕被杀,白跑一趟。”
“即使如此我还是要回去。”
“喔,回去就能消除你的罪恶吗?”
她转身的动作停了。
“你回去好了,回去看着他的尸体哭哭啼啼好了,这样看能不能弥补原本你想杀他的念头。”
她呆呆望着那张格格笑的脸。
这是她的自我,来自于卑劣自我的声音,这并不是她真正的本意。
“反正你迟早会被出卖的,他在一切发生之前就死掉,不是正好?”
“……住口。”
“如今官兵说不定正朝这边过来哦!被那只老鼠密告了!”
“闭嘴!”
手握剑柄挥舞着宝剑,她砍过草丛,只削飞了草叶末端。
“死得好啊!要是能给他最后一击的话就更完美了。你啊,实在是太嫩了。”
“少废话!”
“下回就会动手了。下次要是再有这种事,你一定会赏他个痛快。”
“胡说八道!”
草尖发出声音漫天飞舞。
──杀了他将会如何?光只是弃他不顾心里就这么沉重,杀了他又该如何自处?只要能活命就够了吗?只要能够活下去,不管沦为多么丑陋的生物都无妨吗?
“……幸好我没有杀他……”
幸好没有轻举妄动,没有鬼迷心窍,没有付诸实行。
苍猿高声地嘲笑。
“留他活口,让他密告你也无所谓吗?嗯?”
“乐俊想报案就去报案!”
堆积在胸口的东西终于化成泪水迸出来。
“乐俊有这个权利。他想密告我当然可以去!”
“天真啊!天真!”
为什么不能信任别人呢?
虽然不至于要对任何人都来者不拒,但是阳子应该要相信老鼠的。
“既然你说得这么天真,那迟早会被人家利用。”
“被出卖也无所谓。”
“天真哪!”
苍猿格格格的笑声划破黑夜。
“你当真吗?真的无所谓吗?被人利用被人耍着玩都无所谓?”
“被人出卖也无所谓,那只是让出卖我的变成卑鄙小人,不会损害到我一丝一毫。起码比我去出卖别人、我去变成卑鄙小人要好。”
“变成卑鄙小人才好啊,因为这里是魔鬼的国度。没有任何人会对你友善,因为这里没有友善的人。”
“那和我无关!”
因为被逼到绝境、没有人对自己友善,所以就可以拒绝别人吗?就可以当成抛弃对自己友善的人的理由吗?对方若非出自百分之百的善意就不能够信任吗?别人要是对自己不够好,自己就不能对别人好吗?
“……不该是这样的。”
阳子自己相信别人和别人会不会背叛自己应该是无关的。就像阳子自己对别人好和别人对自己好不好同样也无关。
即使形单影只,在这辽阔的世界中只有孤独一人,没有人愿意帮助、没有人愿意安慰,都不能成为阳子不信任别人、行为卑劣,抛下别人逃走,甚至加害别人的理由。
苍猿抓狂地大笑,尖锐刺耳的笑声持续着。
“……我想变勇敢……”
她紧握住剑柄。
和世界和其他人都无关,她想变勇敢,可以抬头挺胸活着。
苍猿突然停止了笑声。
“你去死吧!无家可归、没人想念、上当受骗,你去死好了。”
“我不要死。”
现在死去的话,她将一直是愚蠢又卑鄙,以死了结就是姑息这样的自己。要烙下生命没有存在价值的烙印很容易,她不许自己这样逃避。
“你去死。去饿死、累死、抹脖子死掉。”
她鼓起全身的力量将剑一挥。割开了草丛的刀尖划破空气,手上一股很强的劲道传回来。在四散的叶片间,苍猿的头颅弹起来,落地,喷出血水滚动着。
“我绝不认输……”
眼泪已停不下来。
         ※       ※       ※
用硬硬的袖子擦了擦脸,迈开大步的阳子脚边落下一道金光。
阳子一时无法理解那是什么意思,呆呆地凝视着它。
变成泥土颜色的血泊中,原本该是苍猿头颅的地方出现了那个东西。
那个应该在很久以前就不见的东西。
──剑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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