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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夏天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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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漫声线] 十二国记连载之[月之影•影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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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10 21:33:30 | 只看该作者
月之影•影之海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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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大概这么高。”
阳子抓着一个旅行者,比出大约儿童的身高。
“有没有见过一个模样像老鼠的人?”
老婆婆怀疑地看着阳子。
“怎么?是半兽吗?”
“对。据说昨天在这城门前受了伤。”
“啊啊──是蛊雕。”
说着老婆婆转向背后,远眺着午寮城。
“不晓得耶!如果是昨天受伤的人,应该都送到衙门去了吧!他们会在衙门接受治疗。”
这是从早上起听过许多遍的回答。
她等到天亮就回午寮城,但是城门戒备异常森严,怎么也进不到城里去。心里明知该去衙门看看,问题就是无法接近衙门啊!
“你去衙门看过了吗?”
“是……不过好像不在。”
“这样的话,就是在后面罗!”
老婆婆说完,信步而去。午寮城后方有尸首排在那里,远远望去可以发现那里的警戒也很严密,她无法接近至足以确认乐俊是否在其中的距离。
目送了背着大包袱离开的老婆婆,阳子抓住下个从午寮出来的旅人。
“对不起──”
她所搭讪的旅行者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脚上包着布,拄着拐杖。
“请问一下。”
阳子重复了问过老婆婆的相同问题,那两人怀疑地看着她。
“据说昨天他受伤了──”
“喂!”
男人突然间指着阳子。
“你不就是昨天那个──”
话还没听完阳子就转身了。
“喂!慢着,等一下!”
不理会大声叫唤的男人,她快步从行旅间穿过,离开了那里。
那男人的伤多半是昨天得到的,所以他才会记得阳子──。
从今早开始她已不知这样逃走了多少次,每回城门的卫兵都增加一点,渐渐地她就无法靠城太近了。
         ※       ※       ※
远离午寮,进到山里等待状况平息。继续这样下去,迟早会被逮到的。她心里很明白,却无法就此离开午寮。
──打听到消息又如何?
就算确认乐俊平安,也不能弥补阳子昨天逃走弃他于不顾的过错。已经犯下的过错是无法挽回的。
况且就算打听到他很平安,阳子也不可能为了向他道歉而进城去,因为进城就会被卫兵逮捕,而那对阳子而言,就意味着死。
──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她觉得这无用卑贱的生命还是很宝贵,但是另一方面,要她干脆把事情抛到脑后,却又做不到。
无法下定决心,所以她无法离开午寮。
         ※       ※       ※
犹豫再三,这已不知是她第几次回到午寮城门前。她抓住许许多多个旅行者重复问相同的问题,得到相同的答案。
终于到了无计可施之际。
“──喂!”
被人从背后一叫,阳子立刻就想逃走。她保持警戒地回过头去,发现一对用复杂的神情望着自己的母女。
“你是我们在漠琅附近遇到的那位……”
阳子停下脚步,楞了好一会儿。是先前在山路上遇见的母女。她们背着大大的行李,似乎是卖麦芽糖的流动摊贩,如今那些行李仍背在她们母女背上。
“太好了,你平安无事了。”
母亲说着微微一笑,表情难以形容。女孩用比母亲更复杂的表情抬头看阳子。
“你的伤好了吗?”
阳子犹豫一下,然后点点头,点完头她深深地一鞠躬。
“──那个时候真的谢谢你们了。”
她曾甩开想要帮助她的手到山里去,口头上虽然道过谢,却非打从心底感激对方。
“真的太好了。我一直很担心你后来不知怎么样了。”
母亲笑了。这回是毫无芥蒂的笑容。
“玉叶,你瞧,他没事了吧!”
阳子低头看着想要靠近自己的小女孩。女孩仍用复杂的神情抬眼向上看阳子。阳子试着微笑一下,这下子,她才想起自己好久没笑过了。脸上肌肉僵硬,一点都不像在笑。
玉叶眨了眨眼睛,然后一脸闹别扭似地想躲到母亲背后。阳子弯下腰去。
──要是这对母女当时没有给我水和麦芽糖,我不见得能撑过那一晚。
这一次她更努力、更多一点微笑。
“上次谢谢你的水和糖。”
女孩看看阳子再看看母亲,然后轻轻笑了。似乎感觉在笑的自己不太对,马上又回到复杂的表情,但终于还是嗤嗤地笑了出来。那孩子特有的笑脸,可爱得让她好想哭。
“真的很谢谢你。抱歉没向你好好道谢。”
玉叶满脸堆着笑。
“因为痛吧?”
她这样问道。
“咦?”
“大哥哥,你因为受伤很痛心情才不好吧?”
“──嗯,对。真抱歉。”
“已经不痛了吗?”
“嗯,已经好了。”
阳子让她看愈合后只留下疤痕的伤口。不知这对母女会不会发现那个伤口好得太快了些。
玉叶抬头看着母亲说,好了耶。母亲眼眯眯地低头看女儿。
“真是万幸。我们到漠琅后又想回去找你,可是到里之时已经是关门的时刻了。那附近的卫兵胆小得很,晚上就不肯出去。──你找人吗?”
阳子点头。
“我们也正要去午寮,一起走吧?”
对此她只能摇头以对。母亲只是喔地应了一声。
“──那,玉叶,我们去客栈吧!”
说着牵起女儿的手,然后她看向阳子。
“什么样的人?是半兽吗?”
阳子回看着她。
“他不是在衙门就是在后头对吧?是什么人?”
“──他叫乐俊。”
“你就待在这附近,我去帮你瞧瞧。”
轻轻说完,母亲重新背起行囊。阳子深深地行礼。
“……谢谢你。”
         ※       ※       ※
那女人快傍晚时一个人回来,只说不管是伤患当中或死者当中都没有叫乐俊的,然后就回午寮去了。至于她晓不晓得阳子的遭遇,就不得而知了。

有人帮忙问过之后,她终于死心。
不是乐俊趁阳子不知道的时候离开了午寮城,就是那个女人看漏了。
但这都已经无法确定了。
从大路上朝着午寮城的方向一鞠躬。她只知道这算是某种惩罚。这样一来,她永远无法将一切抛到脑后。
         ※       ※       ※
夜里行走白天睡觉,她又开始了如此的生活。这样旅行久了,让阳子只记得这个国家的黑夜。
钱包是乐俊带着的,因此阳子身无分文。不管是和妖魔作战度过夜晚,或是白天饿着肚子睡在草丛里,都有如家常便饭,并没有怨言。她觉得有目的地的旅行真好,前往阿岸,渡海到雁国。搭船当然需要付钱,就只有这一点是她必须想想办法的。
如果倒着推算,从行李在拓丘被海客老人偷走开始,阳子在大路上流浪超过一个月。不吃不喝光凭明珠的力量,这已是极限。对此有了心理准备,再怎么样都不会比先前的旅行更惨吧!
苍猿不再出现。剑鞘回来了,剑上的幻影就销声匿迹。有时会传出轻微的水声,光线从剑鞘和剑柄的缝隙间流泄出来,但她却不怎么想拔剑出鞘来看幻影。她反而会默默地走着,一个劲地往前赶路。
──你真是卑鄙,这么爱惜小命啊!
一边走,一边听到胸口传来苍猿的声音。
它原本就来自阳子本身的不安,因此即便没有苍猿的形体,声音仍然清晰。
──我是爱惜。
“这种弃恩人于不顾的生命也爱惜吗?”
“尤其是现在更要爱惜自己的生命,我已经决定了。”
“你干脆去官府自首,用这一切向他赎罪好了。”
“等到了雁国我会考虑。”
她觉得连咯咯咯的笑声都听得见。
“总归一句,你还是爱惜你的小命嘛!”
“没错。正因为我被追捕,所以现在更要珍惜生命。等我不用担心被追捕,自己的性命完全属于自己时,我再考虑要怎么活下去。要反省、要赎罪,都等那时再来思考。”
──如今,我只要想着怎么活下去。
“一边屠杀妖魔,一边拿着剑要胁别人吗?”
“那是暂时的。现在我只一心一意想着尽快到雁国去。到了雁国,至少不用对追兵拿剑相向了。”
“你以为到了雁国,一切就能圆满解决吗?”
“或许不至于吧!我还得要去找景麒,还得要找回家的方法,要考虑的事还很多。”
“你还相信景麒是站在你这边的啊?嗯?”
“见面之后才知道是不是。见面之前我不去想。”
“见到景麒你也回不去的。”
“在确定回不去之前,我都不死心。”
“你那么想回去?又没有人在等你啊!”
“就算如此我还是要回去……”
阳子在祖国都是察言观色的过日子,没有惹别人讨厌,也没有让别人喜欢。她害怕与人冲突,害怕被骂。如今想想,她觉得自己何必要怕成那样呢?
或许那并不是胆怯,单纯只是懒惰罢了。对阳子来说,与其提出自己的意见,不如附和别人的言语来得轻松;与其坚守己见甚至引发对立,不如暂且配合别人以免引起风波来得轻松;乖巧地配合别人扮演“好孩子”,要比追寻自我、与别人奋战地活着轻松多了。
她曾活得卑鄙又懒惰。所以她想再回去一次。回去的话,阳子可以活得和以往截然不同。她想得到努力的机会。
──她一面平静的想着这件事,一面走着。
         ※       ※       ※
雨变多了,也许是季节到了吧!雨天露宿非常辛苦,所以她学会到庐里去借住。
有些人会借她仓库的一角,有些人会要求她付钱。也有的会叫来官兵,也有庐里的人集合起来想把她轰出去的。相对地,也有朴实但愿意施舍她一餐的人。
她学会了在这样的时候,贡献出劳力来换得一宿。
为报答让她借住,第二天她会在那户人家干活。工作内容五花八门,帮忙下田、清扫房子、打杂、照顾牲畜、打扫畜栏,连挖坟这类的事都做过。
依工作内容停留个几天,赚些小钱。
她边干活边走过一个又一个庐,遇到麻烦就靠剑来逃命。如果有人叫了官兵,有好一阵子每个庐的警戒都会变严,因此她就会在状况冷却前露宿忍耐着。
妖魔三不五时会来攻击,数目还慢慢地增加,但她已经并不特别在意和敌人作战了。
         ※       ※       ※
发现沿路从背后跟上来,有像是在追捕阳子的官兵时,已经是旅行了一个月之后了。
只要进到庐里和人接触,阳子就会留下走过的痕迹。因为有留下痕迹,自己既然被通缉就必定会被追上,她对此早有觉悟,因此并未特别慌张。
她逃进山里,甩开追兵,但不久后却发现大路上时常能见到官兵了。
怕只怕阿岸被封锁,因此接近阿岸之后,她就忍着不去投宿。她远离干道,小心地注意着不要和别人目光接触,在山里一个劲地走着。
乐俊虽然说过到阿岸要花一个月,但她实际上看见港口时,已经过了两个月了。

“请问。”
在阿岸城门前,阳子找到一个旅行的人。
阿岸城位于平缓丘陵地带的下坡处,从山丘下坡的大路上,一眼就能望见阿岸港。
被称之为青海的海真的是青色的,拍向岸边的海浪则是白的。青色透明的大海,仿佛拥抱阿岸海岸般延伸的半岛,还有飘荡在内海上的白帆,半岛的彼方可以见到笔直的水平线。地面是平的,真不可思议。
阿岸城门前有几条大路交错着。城很大,出入的人也很多。她混在拥挤的人群间,向看起来和善的人搭讪。
“不好意思,想请教一下去雁国的船要怎么搭?”
刚步入老年的男人很仔细地将方法告诉她。她问了搭船的方式和费用,她在路上赚的钱勉强够付到雁国的船费。
“船什么时候开?”
“五天一班,今天的话还得等上三天。”
她连开船的时间都正确地问出来。要是在这一步失败,让港口被封锁,一切就前功尽弃。将必要的事尽量打听清楚后,阳子行个礼。
“原来如此,谢谢您了。”
她暂且离开阿岸,到山里过了两天,船是早上出发。她在前一日再度站在阿岸的城门前。
城门戒备森严。她必须要在城里过一晚,因此绝不能引起怀疑。阳子看着用布卷起来的剑。现在已经有鞘了,但是带剑的旅行者毕竟不多,难免会惹人注目。
只要没有了它,就可以降低部分危险。她想了很多,连是不是把它丢在巧国都想过了,但还是尽可能不这么做。如果阳子遭到妖魔追杀,它就绝对有必要了。再说城门的卫兵应该不光是戒备有没有带剑,她不认为丢掉有什么意义。
她在山上割了草把剑包起来,和行李一起用布卷一卷,做成一个乍看之下认不出是剑的包袱。然后抱着它,在夕阳下的大路边蹲着等待机会。
才刚坐在路上,马上有个男的叫她。
“小兄弟,你怎么了?”
是一个中年男人。
“我没事,只是脚有点痛。”
男人露出怀疑的神色,急忙朝阿岸城门走去。
目送着他,阳子重新蹲下来等。等第三次有人叫她,她知道终于找到目标了。
“你怎么了?”
是带着两个小孩的夫妻。
“我觉得……人不太舒服……”
阳子把脸趴下去说道,那女人手扶着她的身体。
“你还好吗?”
阳子只是摇摇头。如果不能在此引起这对夫妻的同情,就只得把剑扔在这里走掉,冒着更大的危险了。紧张让她自然而然冒出冷汗。
“没事吧?阿岸就在眼前,你能走到那里吗?”
阳子闻言微微点头。男人撑着她的肩。
“是吗?你抓好。马上就到了,加油。”
阳子点头称是,一手扶住男人肩膀。站起来的时候,她故意把包袱掉下来。那女人制止了阳子状似要捡起的手,反而帮她拾了起来,然后回头对小孩说道。
“你们两个,帮忙拿一下。很轻的。”
听话拿了包袱的两兄妹很认真地点头。
“走得动吗?要叫卫兵来吗?”
阳子听到摇摇头。
“不好意思,我没事的。我的同伴已经先进去投宿了。”
“这样啊!”
男人笑了。
“你有同伴啊,那太好了。”
阳子点头,轻轻地扶着男人的肩膀往前走。在借她肩膀的男人看来她是客气,在周围的人眼中却会觉得他们有点亲昵。
接近大门了。城门旁边站着的几个卫兵快步向前端详着涌过来的人群。经过他们前面了。虽然感觉到他们的视线却没有被叫住。穿过城门,又走了一会儿,阳子终於呼出一口气。她悄悄回头,离城门已是看不清卫兵面孔的距离。
──太好了。
胸中松了一口气后,阳子将扶着男人的手放开。
“谢谢你们,我好多了。”
“你可以吗?送你去客栈吧!”
“不用了,我已经没事了。真的很感激你们。”
深深行个礼。对不起骗了你们。她将这句话放在心底。
夫妻俩对看一眼,然后对她道了句保重。
         ※       ※       ※
这座城里也挤满了难民。她怕被客栈的伙计怀疑,因此坐在城墙下的空地度过了夜晚。
终于迎接早晨,阳子走过城里的路朝港口而去。城的后方面海开展,那里有座简陋的浮桥,上头系着一艘──在阳子看来很小──比停泊在港中的其它船只都要大的帆船。
“就是它……”
有点紧张地往浮桥接近,阳子停下脚步,有卫兵在检查要上船的乘客队伍。
刹那间,她只觉眼前一黑,卫兵们正在察看乘客打开的行李。
可能的话,她不想把剑丢掉。她靠近到阴影处,然后就无法再更接近了。阳子一直盯着乘客和卫兵的情况。
──要把剑丢掉吗?
虽然失去自保的工具,但总比继续留在巧国要强。她边想边看着不远处的水面,却怎么也下不定决心。这是和景麒有关连的东西,她有种感觉,失去了它将会彻底切断和景麒间的联系……进一步更意味着和祖国断了联系。
──怎么办?
犹豫不决,还是下不了决心。
阳子望着港口。没有不放弃剑也能去雁国的方法吗?有几艘小帆船停泊着,能不能抢一艘呢?
──我又不知道驾船的方法。
听说青海是个内海,这样的话,虽然想象不出要花多少天,不过沿着海岸走就可以到雁国吧?
正当她烦恼得晕头转向之际,突然响起了宏亮的大鼓声。
赶紧抬头一看,声音是从船上的甲板传出来的,那是出航的信号。搭船乘客的队伍已经结束了,卫兵则无所事事地站着。
──来不及了。
现在用跑的一定会被卫兵逮捕。没时间将行李解开,把剑拿出来了。就算连行李一起把剑丢掉,空手上船不会很奇怪吗?慌张让她更加无法动弹。这样呆若木鸡地一直站着,阳子眼见着船将帆给升起。
搭在船边上下用的板子被拿开了。阳子终于自阴影中飞奔而出。船微微地开始滑行,卫兵在那里目送着。她虽然跑出去,但还是无法靠近。
阳子茫然地目送着船,白帆烧灼着眼睛。
──现在可以跳进海里去。
乱七八糟的想法在脑中打转,但身体就是动不了。
──搭上它就可以去雁国了。
然而她只能抱着行李,瞪大眼睛,目送着船开出去。错过的东西太重大了,她无法从这个打击中恢复过来。
         ※       ※       ※
“怎么了?没搭上吗?”
一个粗哑的声音叫她,阳子这才回过神。
打了木椿、将土压实的码头下有艘小船。有四个男的正在甲板上干活,其中一个则抬头看阳子。
阳子表情严肃地点头。下一班船要等五天才有。这五天将会决定她的命运吧!
“敢不敢跳?小伙子。上来吧!”
一时之间无法掌握话中含意的阳子看着水手。
“你很急吧?对不对?”
阳子点头。船员将绑在岸边木椿上的绳索的另一端握在手里。
“把那给解开跳下来吧!我们会在浮濠追上它。让你搭船可以,但你得干活。”
船员说完,其他水手都轻轻笑了。阳子用力点点头,将脚边木椿上缠着的绳子解开,抓着它跳下了甲板。
         ※       ※       ※
这艘船是载运货物到阿岸北边一个叫浮濠的小岛的货船。浮濠在巧国北端,从阿岸出发要花上一天一夜,这里再过去,到雁国前就没有靠港的地方了。
阳子除了学校旅行时坐过渡轮外就没有搭船的经验了,不用说,坐帆船更是有生以来头一遭的经验。
她没头没脑地就被船员使唤着去拿这个、收拾那个的,被操得像条狗一样。等到了海上,船只的操作告一段落,就被命令去刷锅子、煮饭,做一件又一件的杂事。虽然到最后竟有年长的船员要她帮忙按摩腿,但是当阳子对别人问她的话都含糊以对时,他们只笑他是个沉默寡言的小子,并没有多加追问,她对此相当感激。
船一昼一夜没有休息,在海上不停疾驶,第二天早上便进了浮濠港。
已早一步抵达、要前往雁国的船正静静停在港中。船员们物尽其用地使唤阳子到最后,没有靠岸而要求停泊中的客船旁边。他们叫住客船上的船员,要对方让阳子上船。阳子沿着从客船伸下来的棒子移到船上去,这时他们丢过来一个小包裹。
“是馒头,你在船上吃吧!”
让阳子搭船的那个水手这样说着对她挥挥手。抱着包裹的阳子也挥着手。
“谢谢。”
“辛苦你了。保重啊!”
开心地笑着,将防撞物──把它放下去的是阳子──给收起来的这群男人,成了阳子在巧国最后遇到的人。

被称之为青海的内海辽阔得看不见对岸,站在甲板上时,飘来海潮的味道,和一般的海没什么不同。自浮濠出发的帆船渡过淡蓝色的青海,目标正对岸的乌号,离浮濠要三天两夜的航程。
一开始见到的雁国海岸,看起来和巧国海岸差不多。
随着船越来越近,就看出差异了。它有完善的港口,以及紧邻在背后的巨大城市。乌号城比阳子之前在巧国见过的任何一个城镇都大。除掉没有高楼大厦外,它的景观和阳子在祖国看过的都市景致简直没什么差别。让她印象最深刻的是,聚集在甲板上的旅客们有部分大概是头一次看见乌号,竟和阳子一样瞠目结舌。
乌号城座落在港口的一边,被冂字形的城墙所围绕城市面着山缓缓地向上攀升,装在建筑物上的五彩缤纷装饰混合在一起,远远望去酝酿出和谐的蔷薇色。城市外围和里面都可见到类似石造的高耸建筑,其中一个明显是钟塔,这让远眺的阳子瞪大了眼睛。
就算是港口本身,也是阿岸那样匹敌的修整完备。
停泊的船只数量阿岸也比不上。港口生气勃勃,桅杆林立,白色与浅红褐色船帆层层叠叠,别致的风景美不胜收。对从一个痛苦的国度脱身来到这里的阳子而言,没有比这更快活的光景了。
         ※       ※       ※
下船就来到喧嚣之中。勤奋干活的男人们,不知在忙什么而跑来跑去的孩子们,叫卖声和人群声,这一切都有种仿佛乱七八糟的节奏。
一面走下船,阳子一面看着人群。她觉得这是个让人愉快的城市。每个往来行人的表情都充满朝气,多半连阳子也是一样吧!
这个时候,有人叫住了下到码头站着的阳子。
“阳子?”
被这不应该叫住自己的声音吓一跳转过身,阳子看到灰褐色的毛皮就在那里。细细的胡须在午后的阳光照耀下,像是闪着银光。
“……乐俊。”
老鼠拨开人群来到阳子身边,粉红色的小手握住了惊慌失措的阳子的手。
“太好了,你平安的到了。”
“……为什么?”
“只要你从阿岸搭船,就一定会到乌号。咱一直在等。”
“等我?”
乐俊点头,把动也不动的阳子的手拉一拉。
“咱在阿岸等了一阵子,但老是没看见你,还以为你先渡海了呢!不过多半是还没有到吧!所以咱想,每次只要一有船到了就来瞧瞧。话说回来你也真慢,咱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哩!”
老鼠说道,抬头笑着看阳子。
“为什么要等我?”
乐俊弓起背行个礼。
“都是咱的疏忽。咱要是把钱交给你,或者至少让你带着一半就好了。来到这里真是辛苦你了吧?对不起。”
“可是我……我这个人抛下你逃走了呀?”
“那也是咱的错,都是咱太不小心了。”
老鼠苦笑说着。
“逃走是应该的呀!要是官兵来了把你抓起来怎么办?要是咱有叫你快逃,把钱包交给你就好了,只不过咱突然就晕过去了。”
“……乐俊……”
“咱很担心你后来不晓得怎么样了,幸好你没事。”
“我并不是逼不得已才丢下你的。”
“是吗?”
“没错。我害怕和别人一起旅行,觉得没有人可以相信,这里有的只是敌人,所以才这样。”
乐俊轻轻动一下胡须。
“你现在还把咱当敌人吗?”
阳子摇头。
“那就好。咱们走吧!”
“我背叛过你,你不恨我吗?”
“咱只觉得你很傻,但并不特别恨你。”
“我想过要回去把你杀死。”
牵着她的手,乐俊正要迈出去的脚停了下来。
“杀咱吗?阳子。”
“……嗯。”
“说句老实话,当知道你丢下咱走掉,咱有点难过,只有一点啦!咱很明白你不信任咱。咱又没有什么企图,你却始终小心翼翼的。不过咱心想,过一阵子你就会明白了。所以你丢下咱走掉时,咱就想,你还是不明白啊!心里有一些沮丧。不过,既然你明白就好了。”
“并不好,还是不要理会我这种人比较好。”
“那是咱的自由。咱希望你信任咱,所以你能信任咱就开心,你不信任咱就落寞,这是咱的问题。要不要信任咱则是你的自由,信任咱你也许有好处,也许有坏处,但那是阳子你的问题。”
阳子低下头。
“乐俊……你真了不起……”
“喂喂!怎么突然这样。”
“我老是爱闹别扭,还以为自己没有朋友。”
“阳子!”
小手拉着阳子的手臂。
“我实在太不懂事了……”
“不会啦!”
“就会!”
“不会的,阳子。咱可没有被漂流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还被追着到处跑啊!”
阳子凝视着乐俊抬起望着自己的脸好一会儿。乐俊笑了。
“你真的很努力了,阳子,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哦?”
“你一从船上下来咱就发现了,好像无法对你视而不见。”
“──我吗?”
“对。──好了,走吧!”
“走?去哪里?”
“去县正那里。海客只要提出申请,似乎可以得到一些方便。要拜访上头的大人也得请他们写封信。阳子你还没有安顿好,就先别在附近逛了。咱去衙门探听过了,他们是这样说的。”
“你真了不起……”
阳子觉得,大门似乎正一扇一扇地打开。

“好繁华的城市……”
人潮拥挤,店头的叫卖拉客更增添热闹气氛。
“很惊人吧!”
“对啊。”
“虽然听说过雁国很富庶,但实际上看到乌号时还是吓了一跳。”
阳子同意。道路宽阔,城市规模庞大。周围环绕的城墙厚度有十公尺,在城的内侧还将城墙挖空,里面有商店在营业。这和高架桥下的景观有点类似。
建筑物是木造的三层楼房。天花板很高,每扇窗都一定装了玻璃。到处都有用砖头或是石块盖的高大建筑,营造出一种不能只用中国风味来形容的奇妙氛围。
马路铺了石块,路的两旁可以看见下水沟,也有公园、有广场。每一样都是在巧国不曾见过的。
“我觉得自己真像个乡下土包子呢!”
阳子边环顾着四周边说,结果乐俊笑了。
“咱也是这么想。不过咱本来就是不折不扣的乡下人啊!”
“城墙有好几层呢!”
“哦?”
阳子指给乐俊看栉比鳞次的屋宇间处处可见的高墙。
“──哦哦。正确来说,城市外侧那道墙叫城郭,内侧的墙叫城墙。巧国有城墙的城市很少见就是了。不过那个是城郭吧!应该是城市扩大后的遗迹。”
“……喔。”
虽然城墙底下以及广场上有从庆国来的难民住着,但是相同款式的整洁帐棚排在一起,并不让人感觉破败。应该都是城里配给的帐棚吧!这也是乐俊说的。
“这里是州治吗?”
“不,是乡治。”
“乡在州的下面一级吗?”
“不,下面两级。由二十五户的里开始算,越往上的是族、党、县、乡、郡、州。郡是五万户的行政区。”
“一州有几郡?”
“因各地而异。”
“这里是乡治,那郡治和州治一定更大了。”
郡和州都是官府的名称,郡的官府所在地就叫郡治,也称之为郡城。一郡五万户是行政上的划分,并不是说真的有五万户住在那里。不过一般而言,族里相较于里、郡治相较于乡治,城镇的规模是会比较大。
“雁国和巧国为什么差别这么大?”
乐俊苦笑。
“国君的作风不同吧!”
“作风不同?”
转过身去只见乐俊点点头。
“因为人家说当今延王是稀世的明君,他的统治应该已经有五百年了,和勉强才五十年的塙王当然不能比。”
阳子眨眨眼。
“五……百年?”
“久得仅次于奏国的宗王。统治得越久越代表他是个好国君。奏国好像也很丰饶。”
“一个国王就……五百年?”
“那还用说。君王是神,不是人。上天会衡量一个君王的才干来将国家托付给他,因此成功的君王统治才会长久。”
“喔……”
“王位交替之际国家难免动乱,所以拥有好君王的国家才会变得富庶。尤其延王是位推行了各种改革的才干之士,若要提起名君,宗王虽然也是名君,不过人家说奏国是很安定,雁国则是有活力。”
“的确是很有活力呢!”
“对啊!──啊啊,那里就是乡了。”
乐俊所指的建筑是栋砖造的大房子。墙壁和屋檐上装饰的设计虽是中国式的,然而就算称之为西洋式建筑也无妨。内部摆设则和外观一样,都是中西合璧的风格。
从那里出来的阳子,劈头第一句话是这样的。
“好棒哦!”
乐俊也同意。
“没错。虽然明知道巧国对海客很严,却没想到和雁国差别这么大。”
阳子也点点头,把从衙门领到的木牌拿到眼前。正面是朱印和“景州白郡首阳乡乌号官府许可”的毛笔字样,背面则是写了阳子名字的身份证。
在衙门里被带去见某位官差的阳子,依序被询问了一遍姓名、祖国的地址、职业等等,吃惊的是,竟然是被问过邮递区号和电话号码后才将这面牌子交给她。
“不过,阳子,呃,邮递区号和电话号码是什么啊?”
乐俊向询问她的官差也提出相同的疑问,不过官差似乎也不太了解。他回答这是规定,就打开了一本册子。从旁边偷偷瞄过去,可以看见这本和式装订册子上罗列了木版印刷字体的数字。官差在上头确认过后就把这牌子交给她。
“邮递区号就是寄信的时候写在地址前面的号码,电话号码是打电话的时候用的号码。”
“电话?”
“就是一种把声音传得很远,直接可以讲话的工具。”
“倭国有那种东西啊?不过他为什么要问这个?”
乐俊晃一晃胡须。
“因为不是倭国的人就不会知道吧!他要确定我是不是如假包换的海客。否则的话,说不定假海客会增加。”
阳子笑着秀出名牌。
“说的也是呢!”
这个名牌可以当成阳子的身份证,不过只能用三年。应该是在这三年期间,她必须决定今后的谋生方式,确定正式取得户籍的地点。
相对地在受到保护的这三年间,她可以免费使用公共的学校及医院。不仅仅如此,若是拿到此地被称为“界身”的银行去,好像还会给她一定额度的生活费。
“好棒的国家啊!”
“没错。”
巧国有多贫困,雁国有多富裕,就算从这个牌子也能说明。
延王应该不是个难缠的人吧!乐俊说过要向延王寻求援助,但她对此事究竟可不可能曾经很有疑问。如今虽然同样还是怀疑,她却开始相信自己不会不由分说地遭到拒绝,或是遭到惩罚。

正如乐俊所言,城里有很多动物参杂其中。两脚走路的动物混在人群间的情景使人不由得想笑。其间甚至有和人类一样穿着衣服的动物,这更是让她开怀。
乐俊之前边等阳子边在港口工作。他说是一份帮忙清理靠岸船只的差事,说的时候则是一副打从心里开心的样子。
趁着遇到了阳子,乐俊将他得到的第一份工作给辞掉了。虽然阳子说在他工作告一段落前待在乌号也无妨,但他却说一开始就表明过自己是想趁等人之余打打工,所以没有关系。
船进港的翌日,他们离开乌号向关弓出发。因为阳子有一笔说多不多、但也不算太微薄的津贴,所以成了一趟从容的旅程。白天在干道上行走,夜晚则进城里投宿。雁国各地的城镇都很大,即便是相同房钱的客栈,设备也比巧国的好上许多倍。日暮时分他们会进城,住进旅店然后夜里到街上走走,乐俊尤其喜好在商店里逛来逛去。
这是段风平浪静的旅行。再也没有人追捕阳子。不必每次看见官兵就胆战心惊了,她花了一段时间才习惯这个事实。虽然没有在晚上去过城外,不清楚详细情况如何,至少没听别人说过走夜路会碰上妖魔的。
旅行的高潮,是趁着阳子洗澡时出去散步的乐俊,打听到了有关海客的消息回来,那是离开乌号后的第十一天,也是前往关弓的旅程约莫过了三分之一的时候。
         ※       ※       ※
虽然乐俊告诉她,既然已经到了雁国,打扮得漂亮一点也无妨,但阳子依旧是一身男装──这里叫做袍──来打发。她觉得穿这样很舒服,一旦习惯了,要她再穿长下摆的女装就很不自在。
就因为如此,她理所当然被人家当成少年,即使雁国的客栈里有浴池她也进不去。浴室类似公共澡堂,她只好勉强在房间里洗。盘缠很充裕,因此住店时都要了房间。不过他们还是担心太浪费,所以只要了一个房间,于是对阳子一洗澡就得被赶出房间的乐俊来说,或许是给他找麻烦吧!
她用盆子洗了澡,洗了头。被卷进这个世界没多久后,达姐就帮她染了头发,如今已过了漫长的时日,头发也长长了许多。达姐用院子里的草根帮她染的,她也照着找了一样的草,但不知是草的种类不对还是染法不正确,染起来却失败,后来染的地方颜色越洗越浅。现在和一开始的红色已有蛮大的差别,不过她对这奇怪的发色也习惯了。虽然照镜子时还是会觉得怪怪的,但不至于连正眼去看都不敢。她一面在想,这就像如今自己对此地已越来越适应一样,一面洗好身体换好衣服。
这时乐俊回来,宣布了海客的消息。
“听说在前头有个叫芳陵的乡城,那里有个海客。”
阳子只把眼睛抬起来一下,马上又垂下去。
“……哦。”
她不是很想见。也不是她不想见,而是怕见了之后对同胞失望反而更痛苦。
“据说他叫做壁落人。”
“对啊,好像是庠序里的老师。”
这样就不是那个老人了,阳子心想。其实想也知道不可能是那个老人的,这让阳子稍微放心了一点。
“你会去见他吧?”
乐俊用毫不怀疑的眼神看着阳子。
“还是去一趟比较好。”
“那就是要去罗?”
“对……”
         ※       ※       ※
次日,他们离开通往关弓的道路,前往芳陵。
他们要拜访的这位姓壁的人住在学校那一区。乐俊说,基于礼貌不能突然造访,于是送上了事前写好的信,依照正式的手续请求会面。
落人的回覆送来时已是第二天早上,送来回信的信差带着他们到学校去。
芳陵的学校是位于城内的典型中国式建筑,与其说是有着宽阔庭院的学校,其实更像有钱人家的房舍。
他们被带往一个像是凉亭的小建筑里等着,然后落人现身了。
“二位久等了,敝姓壁。”
他的年龄看不太出来,大概在三十到五十之间吧!有的地方看起来年轻,也有的地方看起来有些年岁了。没有皱纹的光滑面孔浮着温和的笑容。和那个叫松山诚三的老人感觉差好多,阳子心想。
“写信给我的是?”
乐俊回答了。
“是咱……是我。多谢您拨冗接见。”
落人和善地笑着。
“请别拘束。”
“喔……”
轻轻搔了搔耳根,乐俊回头看阳子。
“这一位,是个海客。”
对乐俊所言,他很爽快地回应。
“啊啊,原来如此。不过她看起来不像海客。”
看向阳子。
“……是这样吗?”
他微笑。
“至少我在日本没见过这种头发的颜色。”
“啊……”
针对他询问的眼神,阳子将情况说明了一下。自己来到此地后就莫名其妙变成这样,不只是发色,连相貌、体型及声音都变了。落人听完点点头。
“那你就是胎果了!”
“我?胎果?”
阳子瞪大眼睛。
“因为蚀,那一边和这一边会互相混合。有人会过来,有卵果会过去。”
“我不太懂。”
“人会因为卷进蚀里而来到这边,相反地,也会有卵果漂到那边去。卵果就是像胎儿一样的东西,它在那边会流进母亲的肚子里。这样生下来的人就叫胎果。”
“我就是……那种人?”
落人点头。
“胎果原本是这边的生物,如今见到的相貌才是天帝原本赐给你的样子。”
“可是我在那边的时候……”
“要是以现在的模样在倭国出生,必定会引起骚动。你应该长得像双亲吧?”
“对,他们说我和奶奶很像。”
“那是所谓的‘壳’。为了在那一边出生时不会引起麻烦,在娘胎里就会覆上一层像壳的东西。我是听说过胎果会因此而变了相貌。”
对阳子来说,这些话一时难以理解。
别人竟然宣称自己原本就是个异乡人,她怎么能轻易接受呢?
然而,有一部分的自己又不得不承认。
自己并不是那边的人,所以,她在那边才会没有归属。──这么想让她大大的释怀。释怀的同时,又感到很悲哀。

阳子对自己以及世界茫然地想了一会儿,然后倏地看着落人。
“老师,你也是胎果吗?”
他闻言摇摇头笑了。
“我只是个普通的海客。我的家乡在静冈,就读东大,二十二岁时来到这里的。我正打算离开安田讲堂(注二),才钻进桌子底下就到这边来了。”
“安田……?”
“对,你不知道吗?当年轰动一时,不料竟然没能留名青史啊!”
“是我搞不太清楚啦……”
“我也是。那是昭和四十四年一月十七日,才刚入夜的时候。从那以后的事我就一概不知了。”
“……那是我出生之前的事了。”
落人苦笑。
“已经过了那么久吗?我在此地待得真久啊!”
“是的。我到达的地方是庆国,从庆国再辗转来到雁国,六年前在这里落地生根。我在此地教授处世……类似生活与伦理的东西。”
“说这些没什么意义。──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阳子立刻提出那唯一的问题。
落人顿了一下,接着才开口。
“……人是不能渡过虚海的。这边和那边之间仅有一条单向通行的路,只可以来,不能去。”
阳子叹息。
“……是吗?”
“没关系……还有一件我觉得很奇怪的事,想要请教一下。”
“请尽管说。”
落人没听懂。
“我本来没有察觉这里的语言不一样,一直以为是日本话,听不懂的只有一些特殊用语。直到我在巧国遇见一位海客老爷爷,才知道这里使用的语言不是日文。……
落人想了一下。他有点为难地笑着注视阳子的脸。
果然,阳子心想。
“我来这里的时候,语言不通非常辛苦。本以为多半是中国语系的语言,可是我会的简单中文却又不能沟通。有好几年我都只能用笔谈,因为用汉文还勉强可以通。他们的汉文其实也很怪,头一年真的是苦不堪言。来到这里的人都是如此,胎果也不例外。我正在做海客的研究,过去来说从未有过海客在语言上不曾出现障碍的。我想你并非寻常的海客。”
阳子悄悄抓住自己的手臂。落人继续道。
“我听说过,只有妖族和神仙才不会语言不通。既然你未曾发现过语言上的问题,那你应非人类。我想你是妖或神仙那一类的吧。”
“妖怪……也有胎果吗?”
落人点头,笑容并没有消失。
“虽然没听说过,不过应该有吧!话说回来,这样你就有解决的对策了,说不定可以回去。”
阳子抬起头。
“……真的吗?”
“对。不管是妖、是神仙,都可以越过虚海。我是不能越过虚海的,再也没有办法回去。你不一样,去求见延王吧!”
“去见延王,他就会帮我吗?”
“也许会。这可能并非易事,但至少有努力看看的价值。”
“……说得也是。”
阳子点点头,然后眼睛看着地面。
“原来,我果真不是人啊!”
她轻轻笑出声来,乐俊责备似地叫了一声。
“阳子!”
阳子卷起袖子露出右手。
“之前就觉得奇怪。我手掌上原本应该有个伤的,来这里后被妖魔攻击的伤。完全被刺穿、非常深的伤口,但是现在却几乎看不见了。”
乐俊踮起脚尖,对阳子微微举起的手掌瞄了一眼,然后摇一下胡须。那是乐俊帮她处理过的伤,伤口有多深,乐俊应该能当证人。
“其它应该还有很多伤的,可是全都消失不见了。而且受到妖魔攻击,那些伤势未免也太轻了,被咬了之后连个齿痕也没留下。看来我的体质变得很不容易受伤了。”
阳子笑了。明了自己并不是人,不知为何让她发笑。
“原来我是妖怪啊!这和妖魔会来攻击我、追杀我应该有关系吧!”
“妖魔追杀你?”
落人皱起眉头。回答的是乐俊。
“似乎正是如此。”
“这是不可能的!”
“咱之前也这么想,可是阳子说她所到的地方必定有妖魔出现。她受到蛊雕攻击时,咱的确也在场。”
落人轻轻支着额头。
“最近我是听说过巧国有妖魔出没的传闻……是因为她的缘故吗?”
乐俊有点顾忌地看看阳子,因此阳子朝他点个头,接着乐俊的话说道。
“我想是吧!我之所以来到这一边,也是之前受到蛊雕攻击才逃过来的。”
“受蛊雕攻击逃过来?从那边逃到这边?”
“对。有个叫景麒的人……他一定也是个妖魔,不过是他说我只有来这里才能活命,因此就把我带来了。”
“……他现在人呢?”
“不知道。一来到这边我们就遭到妖魔的埋伏攻击,然后就失散了。那么久都没见到面,他说不定已经死了。”
落人手抚前额思考了好一阵子。
“……不可能的,我想不通。”
“乐俊也是这样说。”
“所谓的妖魔就和猛兽一样,虽然它们会成群猎杀人类,但却不会有追杀某个特定人物的行为,更何况是特地渡过虚海,而且还是去追杀你。它们不是会这样做的生物,就像老虎不会这样做是一样的。”
“会不会是有人驯服了老虎,利用它们呢?”
“应该不可能对妖魔做这种事的。这下事态严重了,阳子小姐。”
“……是吗?”
“不管是妖魔之间发生某种变化或状况才来追杀你,还是有某人发现了如何操纵妖魔的手段,总之若是对这两者置之不理,国家将会灭亡。”
说完落人看着阳子。
“如果你是妖怪,那事情倒还简单。虽然没听说过妖族之间也会起内讧的,不过妖族确实是饿了之后会同类相残的生物。但是……”
“阳子怎么看也不像妖魔。”
乐俊说道,落人也同意。
“是有妖魔会化成人形,但我不认为能变得这么完美,而且本人还没有妖魔的自觉。”
“我并不能说没有。”
阳子苦笑,落人却摇摇头。
“不是的,你不一样。你不是妖魔。──不可能的。”
语毕落人站了起来。
“去晋见延王吧!虽然也可以由我去向官府的人说,不过还是你直接去关弓比较快。你直接去拜访玄英宫,,把刚才的话告诉他们。你是这个事情的关键,相信延王一定会接见你的。”
阳子也站起来。她深深一鞠躬。
“谢谢你。”
“现在出发的话,傍晚就能到下一座城了。行李在客栈吗?”
“不,在这里。”
“那我送二位到城门去吧!”
落人送着他们,一起走在往城门的路上。
“我也会写封陈情书,略尽绵薄之力。虽然在弄清到底发生什么事之前,你也许不能采取什么行动,不过事情一旦解决,相信延王一定会让你回家的。”
阳子看着落人。
“那你呢?”
“嗯?”
“我要拜托国王,说老师你也想回去吗?”
阳子问道,落人苦笑。
“我可不是那种能够晋见君王的身份地位。这也是理所当然,堂堂国君岂是一介海客所能随便见到的。”
“可是……”
“不……其实真的想见或许还是见得到吧!我只是没太大的兴趣罢了。”
“没兴趣?”
“我对那个时代已经厌倦了,因此来到新天地让我很快乐,我并不热切期盼要回到祖国。当我明白见到国君,说不定能请他让我回去,或是找出某种解决之道的时候,我已经习惯这里,回不回去都无所谓了。”
“我……我想回去。”
阳子喃喃说道。当她说出“想回去”的那一刹那,突然有种凄凉的感觉。
“……祝福你平安见到延王。”
“至少在走到城门之前,要我说说日本的事吗?”
“没有必要。”
落人笑了。
“那里是我革命失败所逃离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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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10 21:34:36 | 只看该作者
月之影•影之海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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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几乎都用小跑步,他们赶在关门的前一刻冲进了下一个城镇。第二天则在开门的同时离开城里。虽然阳子还是有点不理解事情的重要性,但从落人和乐俊都脸色一凛,也能体会是非同小可。
“真的能见到延王吗?”
她边走边问,乐俊动一动胡须。
“谁晓得。咱从没想过要晋见国君,所以不知道。贸然就想求见延王也是不可能的吧!”
“那怎么办?”
“往关弓的路上有乡也有县——先试着求见台辅看看好了。”
“台辅?”
乐俊点点头用手指尖在空中写字。
“台辅。这是用来称呼宰辅的,呃,算是一种尊称吧!关弓所在的地方是靖州,而靖州的州侯就是台辅。”
阳子呆呆地凝视着刚才写字的地方。
“……我有听过。”
她不知在哪里听过台辅这个音。
“听过也不奇怪啊!”
“不是的,好像是在那边听到的。”
是很久以前听过的一个音。然后,她想起那个说台辅的声音了。
“啊,没错,他们是这样称呼景麒的。”
乐俊漆黑的眼睛张得大大的。
“台辅?景麒?”
“嗯,就是带我来这里的人,还给我这把剑……”
阳子笑了一声。
“他似乎是我的仆人,因为他称呼我为主人。话说回来,他的态度倒是挺傲慢的。”
“……等一下。”
乐俊急忙举起手,连尾巴都像要阻止阳子似地举起来。
“你说叫景麒?他被人称为台辅?”
“是啊,你认识吗?”
阳子一问,乐俊头摇得像波浪鼓,接着一副伤脑筋似地胡须上上下下抽动。
“阳子是景麒的主人……”
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阳子心想。
就像翻开相簿涌起一页页回忆,阳子沉默了一阵子。叹口气回过神,只见乐俊离了有两、三步远,一直举目望着阳子,看起来不知所措的样子。
“有问题吗?”
“……是有。”
乐俊抬着头,对一脸不解的阳子喃喃地说。
“如果景麒被称为台辅的话,那他就是景台辅了……”
“然后呢?”
她觉得乐俊一副发楞的模样很奇怪。
“景麒是景台辅,这有何不妥吗?”
乐俊坐到路边去,对阳子招招手。然后他又盯着坐在旁边的阳子好一会儿。
“景麒怎么了?他是什么人?”
“……这下可不得了了,阳子。”
“我不懂。”
“咱慢慢会说明,你冷静点听咱说。”
不安缓缓地升起。阳子只好点点头看着乐俊。
“你如果早点告诉我是台辅,情况就出乎意料的简单了。你多半也不会吃这么多苦。”
“乐俊,我不懂。”
“能够被称为台辅的就只有宰辅,再加上他的名字叫景麒,这么看来,他是景台辅。一定是这样。”
“嗯,然后呢?”
乐俊突然摇胡子。小小的前脚要伸出来碰阳子的手,想想却又打消念头。
“因此,他不是人,也不是妖。……是麒麟。”
“麒麟?”
“麒麟。麒麟是最高等的灵兽,平常会化为人形。台辅不是人类,必定是麒麟。景麒写成‘景麒’,这不是名字,是称号,代表庆东国(注三)的麒麟。”
“喔……”
“庆国在青海的东岸,刚好位于雁国和巧国中间的地方。风调雨顺,是个好国家。”
“现在国家却在动乱。”
乐俊点头。
“去年国君驾崩了,新王却没有即位。君王可以治妖镇邪,保护国家免于灾害异变,因此没有了君王国家就会乱。”
“……喔。”
“如果景麒说你是主人,那你就是景王。”
“什么?”
“庆东国之王,景王。”
阳子张大嘴巴好一会儿,对这个不知所云的话题不太知道要如何回应。
“你就是……庆国的新国君。”
“等等。我……我只是个平凡的高中女生耶!就算我真的是胎果好了,也不是那种了不得的人物啊!”
“君王在登基之前就是凡人。君王不是由出身决定的。说得夸张一点,和一个人本身的个性、外在都没有关系,全凭麒麟是不是选中你,就这么简单。”
“可是……”
乐俊摇摇头。
“麒麟会选出君王。既然景麒选的是你,景王就是你了。麒麟不会服从任何人,能够被麒麟称为主人的就只有国君。”
“太可笑了……”
“上天将树枝交给君王,三个果实代表了土地、国家和王位。土地指的是地籍和户籍,国家指的是律令和法规,而王位指的是君王品德中的仁道——也代表麒麟的意思。”
一边说着,乐俊看起来更无奈了。
“咱明白阳子不是人,也非寻常的胎果了。……你和景麒交换过誓约了吧?”
“什么?”
“到底是什么誓约,咱也不清楚。不过,君王是神不是人,在和麒麟交换誓约的那一瞬间,君王就不再是人类了。”
阳子搜寻记忆。细细回想了一阵子,她想起自己说过“同意”这句话。
“……景麒是曾经先说了些什么,然后要我说‘同意’。对了,那时景麒还有些诡异的举动,接着我马上就出现很怪的感觉……”
那种感觉,像是有种东西从自己体内窜过去。在那之后,教师办公室的玻璃窗就破了,在众多受伤的老师之间,只有阳子毫发无伤。
“诡异的举动?”
“他跪在我面前,把头低下去。……我的意思是,用额头去碰我的脚……”
“那就没错了。”
乐俊断言道。
“麒麟是孤高不群的生物,不会服从君王以外的人,更不会对君王以外的人下跪。”
“可是……”
“详细的状况问咱也没有用,去请教延王吧!咱不过是一个半兽,神仙的世界我不清楚。”
乐俊用强硬的声音说道,举头看着阳子。他一直凝视着,胡须无精打采地动了动。
“阳子是个遥不可及的人……”
“够了!”
“果真如此,那就不是咱能够攀谈的对象,也不能直呼你是阳子了。”
说完他站起来。
“既然这样,那还是尽早面见延王为上。与其前往关弓,不如到附近的衙门去比较快。毕竟是国家大事嘛!”
他背对着阳子说道,然后又再次抬头看她。
“小的明白您必定旅途劳顿,但接下来的话,寻求官府的保护会比直接朝关弓前进要快。在延王有所定夺之前,不得不请您在客栈里稍作逗留,尚请见谅。”
他那深深一鞠躬的身影看起来很悲伤。
“我就是我!”
“小的不敢。”
“够了!”
气到极点的声音在颤抖。
“我是我!我从来没有变成别人过!不管是君王、是海客,那和我本身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是和乐俊在一起才有现在的。”
乐俊只是垂着头,弓起的背脊如今好凄凉。
“有哪里不同?有哪里变了呢?我以为乐俊是我的朋友。如果是王位让友情变质,那种东西我宁可不要!”
矮小的朋友没有答话。
“这是一种歧视。你没有因为我是海客而歧视我,那为何要歧视我是君王?”
“……阳子。”
“我并没有遥不可及,是你的心才遥不可及。我和你之间就只有顶多两步的距离啊!”
阳子比了一下横在自己脚边和乐俊脚边之间那段短短的距离。
乐俊抬头看阳子,前脚尴尬地抓抓胸前的毛,丝线般的胡子晃了晃。
“乐俊,不是吗?”
“……在我看来有三步。”
阳子微笑。
“……那算我不对好了。”
乐俊伸出前脚轻触阳子的手。
“对不起。”
“不,我才要对不起,把你牵连进是非之中。”
阳子正遭受追杀。乐俊所说的君王的事,也许有可能是真的。这样一来,她遭到追杀的原因和此应该脱不了干系。
乐俊的黑眼睛笑了。
“咱来雁国是为了自己,所以阳子你就别放在心上了。”
“我给你带来很多麻烦。”
“不麻烦。怕麻烦的话一开始就不会跟你来了,要是咱不愿意随时可以回家啊!”
“……我还害你受伤。”
“事情会复杂、会危险,咱早有心理准备,况且咱会跟着你,是因为对自己有好处才跟的呀!”
“是你太善良了,乐俊。”
“或许吧。只不过咱觉得与其丢下你不管、待在不危险的地方,还不如和你一起冒险犯难,会来得有意义多了。”
“不过你也没料到会这么危险吧?”
“是咱自己想得太容易了。那是咱的错,不是阳子的错。”
阳子不知该接什么话,只好点点头。
她握住那只小手,心中满怀歉疚。
家里有海客却不去报案是犯法的吧?妖魔追兵会不会在阳子离开后去攻击乐俊家呢?离开家的时候乐俊对母亲说:“妈妈你这么能干,一个人应该没问题的。”这句话难道不是在暗示可能会有追兵或其它困难找到她头上吗?
阳子伸出手臂,抱住那团绒呼呼的毛。她不理会乐俊哇哇地大声怪叫,将脸埋进灰褐色的毛皮中。和想像中的一样,感觉起来软绵绵的。
“抱歉拖累你了。谢谢。”
“阳子!”
她把一脸狼狈的乐俊放开。
“对不起,我只是……很感动。”
“没关系啦。”
乐俊很不好意思地两手梳弄着毛。
“你的举止还是庄重一点比较好。”
“什么?”
乐俊闻言垂下胡须。
“否则的话,你就多学学这里的事吧!懂吗?”
听他似乎很困扰的说着,阳子虽然摸不着头绪,还是答应了。
“嗯。”
         ※       ※       ※
注三:在《十二国记》中,王国的国名与君王的国氏及麒麟的称号同音不同字,例如:“庆”与“景”字日文读法相同,其他入巧和塙、雁和延、奏和宗、戴和泰也是一样的。

抵达下一个城镇,乐俊马上去找了旅店。他在店里写了一封书信,然后真的跑到衙门去。
乐俊说,等到他递交的文件被送达,应该会有回音送到客栈里。阳子还是无法理解事情的重要性,更别说自己毫无身为君王的自觉了。话说回来,她也没有因此妨碍乐俊的行动,反而听话地乖乖配合。
“要花多久时间啊?”
“谁知道。总之是写明情况并请求谒见宰辅,至于什么时候才会送到宰辅手上,这事咱也没经验就不得而知了。”
“抓一个官差来拜托他不行吗?”
阳子问完,乐俊笑了。
“这样做只会落的被人给轰出来。”
“要是他们置之不理呢?”
“那咱就很有耐心,一直上书到他们来召见为止。”
“真的要这么麻烦吗?”
“没别的法子了。”
“真是有够慢的。”
“没办法,人家是达官贵人啊!”
“唉!”
亲身处于这样一件大事的漩涡中,感觉很难形容。
离开衙门之后——此地是党的官厅,乐俊不是朝着客栈,而是指着广场的方向。
“怎么了?”
“带你去看个有趣的东西,你一定会觉得很稀奇的。”
衙门在城里头,面对广场而建。她一头雾水地跟在横越广场的乐俊身后,只见乐俊向着正对面一栋白色建筑走去。白石砌成的墙上刻了金色与五彩的浮雕,屋顶瓦片上的青色釉药美极了。这个城叫容昌,房屋的门上就挂了一个写着“容昌祠”的匾额。之前到过的城镇里,市中心一定会有这样的地方。
“这里吗?”
“就是这里。”
“有写‘祠’的地方就有供奉神明。——是天帝吗?”
“你看了就知道了。”
乐俊得意地笑着,走进大门。门口有守卫,乐俊表明想要参观的来意后,他们被要求提出身份证明。
进门后是个狭小的庭院,更里面则有一栋很大的建筑。穿过雕花手工精巧的门进到屋内,里头通往像是大厅的房间。
屋子里被静谧的空气所围绕,深长的大厅正面墙上有个像大窗户的四方形开口,往外可以看到中庭。
窗户周围摆放着像是祭坛的东西,上面堆着许多鲜花、灯火和供品,有四、五个男女面向窗户正虔诚地祈祷着。
位在祭坛中央的应该是祈求的对象,可是,那里却只有一扇窗。难道是拜从窗口看出去的东西吗?自窗口望去,可以看见中庭和位在中庭正中央的一棵树。
“那是……”
乐俊轻轻朝着祭坛一合掌,接着又拉起阳子的手往右走。正面那片有祭坛的墙壁左右,都有往更深处进去的宽阔回廊,走进回廊就见到铺了白色沙砾的中庭。阳子看到那里的东西,目瞪口呆了好一下。
是白树。阳子在山里流浪时,常常去休息落脚的那种奇妙的树。它比在山中所见的还要大,但高度却差不多。枝桠伸展开来的直径将近二十公尺,树枝最高的地方有两公尺左右,最低的垂到地上。满树白枝无花也无叶,有些地方系了缎带似的细绳,上面就长了几颗黄色果实。在山上见到的果子很小,这里的果实则约有一人合抱。
“乐俊,这是……”
“这是里木。”
“里木?会结卵果的那个?”
“对。那个黄色的果子里就装了小孩。”
“真的啊……”
阳子楞楞地看着那棵树。怪不得在故乡时没看过这种树,她心想。
“阳子,你就是那个样子的时候发生了蚀,被漂到倭国去的。”
“真难以置信……”
树枝和果实都有着金属般的光泽。
“想要小孩的夫妻会一起到祠堂里来,献上供品,祈求上天赐给他们儿女,然后在树枝上绑带子。天帝听到了,绑带子的树枝上就会结果。果子十个月成熟,父母去摘的时候就会落下来。将摘下来的卵果放一夜后,果子裂开,小孩就生出来了。”
“那,果子不会自己长出来,要双亲先祈求过后才会长啰?”
“没错。有些父母怎么求也求不到,有些父母却一举得果。老天爷会决定你是不是有资格做父母。”
“我也是吗?我也有帮我在树枝上绑带子的父母?”
“对啊。失去了卵果,想必他们一定很失望。”
“有办法找到他们吗?”
“或许吧!看看记录也许会知道。倒回去算你被漂走的时间,找到那时刚好有出现蚀的地方,再查被漂走的卵果数量……不过应该挺困难的。”
“我想也是。”
如果找得到,她想看看他们是什么样的人。这里也曾经有人期盼着自己的诞生,让阳子终于接受自己的身世。阳子其实应该诞生在这里的,诞生在这个被虚海环抱的世界某处。
“小孩会长得像父母吗?”
“小孩像父母,为什么?”
他是真的很不可思议地问,阳子苦笑。人形的女性都有孩子长得像老鼠了,看来小孩和双亲之间并没有遗传学上的关连。
“我们那边父母和小孩会长得很像。”
“真的呀?好怪哦!你们不觉得恶心吗?”
“恶心?为什么?”
“同一屋檐下有人和你长得一样,还不够恶心啊?”
“你这么想也没错啦!”
就在阳子眼前,有一对年轻男女进了中庭。他们像在讨论些什么,指着树枝交头接耳,犹豫一下后在选定的树枝上绑了条漂亮的带子。
“那条带子一定要由夫妻俩亲手绣上花样。他们要一边想着即将诞生的孩子,一边选个吉祥的花样,仔仔细细绣出图案。”
“……原来如此。”
她觉得这真是个温馨的习俗。
“我在山里也看过这种树耶……”
乐俊转头向上看着阳子。
“是野木吧!”
“那叫野木吗?上面也有结果实。“
“野木有两种,一种会长出花草树木,一种会长出动物。”
“花草树木和动物也是树上长的?”
“乐俊点头。”
“那当然,不从树上长要从哪里长?”
“……是喔。”
既然小孩是从树上长出来,那动物、植物如果不是从树上长出来,的确就不合逻辑了。
“家畜是长在里木上的。祠主会到这里来祈愿,不过祈求家畜有特别的日子和方法就是了。花草树木或山里的动物是自己长出来的,等自己成熟后,草木就被生为种子、飞禽生为雏鸟、走兽生为小宝宝。”
“种子也就算了,那小鸟和小宝宝自己生出来不会危险吗?例如雏鸟不就很容易被其他动物吃掉?”
“有的生物会有父母去接它们,除此之外的就会住在树下,直到它们能自立生存为止,因此其他的动物似乎不会靠近树。敌对的动物不会在相同的时间出生,而且不管再凶猛的野兽在树下时都不会开打。所以,来不及赶在傍晚进城的人会到山里去找野木,在野木底下很安全的。”
“……原来。”
“相对地,不管是多危险的野兽的宝宝,只要在有树的地方就不能抓也不能杀,这是绝对的规则。”
“是这样啊……那,鸡蛋里就不会孵出小鸡啰?”
乐俊露出厌恶至极的表情。
“里面要是有小宝宝怎么能吃啊!”
阳子轻轻笑了。
“……嗯,你说的很有道理。”
“天哪,从阳子的话中听起来,你们那边好像挺恶心的嘛!”
“也许吧!——那妖魔呢?也有会长妖魔的树吧?”
“应该吧!当然啦,没人见过长妖魔的树就是了。不过既然人家说世上有妖魔的巢穴,那里一定也有树吧!”
“喔……”
阳子点点头,突然间她有个疑问,可是这个问题太没水准了一点,于是打消开口的念头。既然这里有花街柳巷,那也八九不离十了。
“怎么了?”
“没事。谢谢你带我来这里,我真的很高兴。”
阳子笑道,乐俊也露出欢颜。
“那就好。”
中庭的那对年轻夫妻依旧对着枝桠双手合十。

乐俊主张应该挑家像样的旅店,阳子却主张不必这样浪费。
“景王绝对不可以住这样的客栈!”
“什么景王不景王的,只有你才这样说。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才姑且听之,并不代表事实的确是如此。”
“一定就是这样!”
“就算是,两件事也不相干啊!”
“……别这样,阳子。”
“我身上带的旅费就只适合住这种程度的客栈。在衙门来通知之前,不晓得还要耗上多少天,万一搬到昂贵的客栈去,停留的日期却延长,我们会付不出房钱的。”
“你是景王啊,怎么可能付不出钱?重点是,怎么会有老板跟国君收钱嘛!”
“那就更应该待在这里。住店不付钱是不对的,何况是一开始就打好了如意算盘,那更差劲。”
一番争执之下所选的客栈,等级算是末等之中比较好的。四叠左右的小房间,不过摆了两张床,有个面向中庭的窗户,窗下甚至有张小桌子。因为这样的房间是自己的钱住得起的,对阳子来说已是最大的享受。
从祠堂回来已是黄昏时分,她先在房间洗个澡、换好衣服,把这些天穿的衣物洗一洗。再也没有比可以每天洗澡换衣服更奢侈的事了。
去到食堂,和在那里等她的乐俊一起用餐。不是站在路边摊吃,而是可以好好在食堂里吃,她觉得这也很奢侈。悠闲地喝杯茶,然后她说差不多该回房间,这时事情发生了。
——客栈外头传来哀嚎。
不寻常的哀嚎让阳子马上紧握住剑。宝剑片刻不离身的习惯,她是怎么也不愿改掉。抓着剑柄往外面跑出去,马路对面吵吵闹闹的,只见行人在远处的街角乱成一团忙着逃命。
“——阳子!”
“该不会是追到这里了吧!”
她一直以为妖魔不会追到雁国来,但仔细想想,这并没有确实的证据。
雁国妖魔本来就少。他们夜里住店,只有白天赶路,当然不会碰到妖魔,但阳子的敌人可不只有夜晚山中会遇见的妖魔而已。至今未曾遇到攻击,也许只是不可思议的好运罢了。
“乐俊,你进客栈去!”
“可是,阳子……”
逃命的人们所发出的哀嚎,阳子还记得。那是最最悲惨的哀嚎,是命在旦夕者的叫声。她听到有类似婴儿的哭声混杂在尖叫声中,阳子已经学到,那必然是妖魔的声音。
她将手中的剑拔出,把剑鞘塞给乐俊。
“乐俊,退下,拜托你。”
没有回答,不过她感觉原本站在身边的乐俊离开了。
人潮突然涌上来,阳子看见另一边有个像小山一般的黑影,有如此巨大的老虎。是马腹!她听到有人大叫。
阳子将手中的剑尖端朝下,微微摆好姿势,剑身被两旁店家的灯光一照,闪闪发光。向前冲的人群仿佛突然被吓到了,往左右散开。
巨大的老虎一边把人群扫倒一边飞奔而来,它的背后还有一只长得像牛的庞大生物。
“有两只……”
身体有点紧绷。对这种久违的感觉,她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有种难言的兴奋。
在小巷里乱窜的群众冲进了两旁的店家中,她和敌人之间有了一块空隙。她缓缓地跑着,全身贯注,执剑以待。
首先是老虎。她间不容发地闪过了一跃而上的庞大身躯,然后将刀尖刺进那颗大头的后脑勺。一拔剑,重新站好,再对着猛冲而来的青牛将剑高高举起。
虽然它的身躯太大了,要解决掉它得花上一些功夫,不过数量很少还算容易。当她正从容地对付这两个对手之际,乐俊的声音突然响起。
“阳子!檎昡!”
猛一抬头,只见长得像鸡那么大的鸟正成群飞过来。有十几、二十只吧,实际数量看不出来。
“不要被刺到!有毒啊!”
听到乐俊的话,阳子不禁轻轻咂舌。又小、又快、数量又多,这下麻烦了。
鸟尾巴的形状像是锋利的小刀。她砍下了两只,再给老虎补上最后一剑。
她得小心不要被绊倒,从尸体旁跑过去,背对客栈找个地方站好。吃了她两剑的青牛抓狂也似地东冲西撞,脚下石板被妖魔的血弄得滑溜不堪。
狭窄、光线不足的小巷中,还有成群的鸟。从两旁店铺流泄出来的灯光,根本不足以照明,朦胧的光线反而更加深阴暗处的漆黑。仔细去感觉,鸟就在附近,仿佛会突如其来地从黑暗中涌出。
她躲开了扬着头冲过来的青牛,再打下一只鸟,这时却听见数也数不清的生锈金属轧轧作响般的怪声在靠近。
“难道还有吗……”
她的背上冒出汗来。
因鸟而分心,没有立刻将之置于死地的青牛,成了难以应付的对手。这是她看见成群的猴子从巷口蜂拥而来。
就这样她分神了一下。再回过神时,锐利的鸟尾已出现在眼前。她只能躲开,于是身子一闪,失去平衡之际下一只又来了。它的尾巴正直直对着阳子的眼睛。
她确定这下躲不开了。
——有毒。毒到什么程度呢?
——而且是眼睛被刺到。
——看不见就不能作战。
——来不及用手臂去护住了。
一眨眼间,她已转过这些念头。真的只有一眨眼的时间。
——糟糕!要被刺到了!
她正要闭起眼睛之时,原本朝她飞来的鸟却消失无踪。
有人从旁边把鸟给击落了。
还来不及确认那个人是谁。
她把来袭的鸟给削下来,再闪开一冲而上的青牛。牛被阳子闪过后,有人以精湛的手法朝着它的后脑刺进去。有鸟冲向被那高明至极的技巧所吸引的阳子,那个人又将剑拔出横劈过去。
那是比阳子足足高出一个头的高大汉子。
“可别恍神哪!”
男人说道,轻轻松松地砍下了最后一只鸟。
阳子在点头的同时,左挥右甩地把涌上来的猴子给斩落,接着一剑贯穿从背后跳出来的一只,手脚利落地全神应战。
男人的身手比阳子高出好几倍,臂力更是有天壤之别。猴群数量虽多,但是到小巷堆满尸体重归平静为止,看来并没有花多少时间。

“身手挺不错的嘛!”
男人甩掉血水收起宝剑说道,呼吸丝毫未乱。他的身材虽然高大,却不会给人壮汉的印象。所谓的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就是形容这样的人吧!阳子喘着气,不发一语地抬头看着这个男人。男人只是笑了笑。
“这么问也许有点失礼……你还好吧?”
阳子默默地点头,只见他扬起一边眉毛。
“没力气讲话了吗?”
“……非常、谢谢、你。”
“你没有必要向我道谢。”
“是你帮了我。”
“妖魔到处乱晃可就麻烦了,并不是我特别要帮你什么忙。”
阳子一时词穷,有人从背后抓着她的上衣。
“——阳子,你没事吧?”
是乐俊,他嫌恶地看着脚边的尸体。从乐俊手中接下了剑鞘,一甩剑后收了起来。
“我没事。乐俊你没有受伤吧?”
“咱很平安。——那个人是谁?”
阳子对他耸耸肩,表示不知道。那男人只是笑笑地看着阳子身后的建筑。
“你住这间客栈吗?”
“——嗯。”
这样啊,那男人嘴里喃喃应着,然后朝四周瞧。
“有人围过来了。你喝不喝酒?”
“不喝……”
“你呢?”
男人看着乐俊。乐俊有点困惑地抽动胡须,一边点点头。
“那跟我来吧!和官差讲话太啰嗦了。”
说完他转身走掉。阳子和乐俊面面相觑,彼此点个头就跟着后面去了。
         ※       ※       ※
男人拨开靠拢过来的人群,在路上走着。他一副没有特别目的地的样子,一面到处东张西望,一面穿过群众,然后进了一间似乎是他中意的客栈。这是家漂亮气派的大客栈。对跟在后头的阳子和乐俊瞧也不瞧一眼,那男的钻进了客栈大门。阳子一看,回头瞧着乐俊。
“……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来都已经来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有话想跟他讲,你要不要回客栈去?还是谨慎一点比较好。”
“没关系,走吧!”
乐俊爬上石阶进入门内,阳子也追上去。在店里,男人和跑堂正在楼梯底下等着。见到了阳子两人,他微微一笑爬上楼梯。
跑堂的领着那男人到三楼的房间。那是两间房并在一起的大房间,面向中庭有个阳台。房间很大,盖得非常豪华,布置也经过精心设计,连摆放的家具都是些奢华的东西,阳子忍不住有点畏缩。这比她曾经进去过的任何一家客栈都高级不知多少倍。
男人命令伙计送上酒菜后,立刻坐进一张像沙发的椅子,一副像是对这种等级的客店习以为常的样子。在点了无数蜡烛的明亮房间中一看,可以发现他穿着的衣服也颇为昂贵。
“请问……”
男人对着呆站在门口的阳子笑笑。
“坐啊!”
“……打搅了。”
阳子和乐俊对看一眼,互相点点头坐下了。他们总是觉得不太放心。男人只是微笑着注视他们,并没有说什么。他们不知该如何应对,在房里东张西望之际,伙计备好酒菜送了过来。
“大爷,还要些什么?”
男人闻言挥挥手要伙计退下。伙计离开房间时,又命他将房门关上。
“要不要喝一点?”
被他一问,阳子摇摇头,乐俊也一样摇头。
“请问……”
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不过阳子想至少先起个话头,那男人却打断了她的话。
“你有一把好剑哪!”
目光投向阳子的右手,男人将手伸出去。阳子难以拒绝,不由自主地把剑交给了对方。男人握着剑柄轻轻拔出来。毫无困难地拔了出来。
没有理会惊呼着“怎么可能!”的阳子,男人检视着鞘和剑。
“——鞘已经死了。”
“鞘死了?”
“已经看不到奇怪的幻影了吧?”
阳子听到皱起眉头。
“……你说什么?”
对着紧张的阳子一笑,男人还剑入鞘。他慎重地将剑递给阳子。阳子收下后,轻轻握住剑柄。
“什么意思?”
“就是我说的意思。你不晓得这是什么玩意吧?”
“什么叫玩意?”
男人自顾自地从一个水壶状的玻璃瓶往杯子里倒满液体,举止毫不做作。
“它叫水禺刀。传说是由水铸成剑,由猿做成鞘,因此叫水禺刀。剑本身已是出类拔粹,但它还拥有其它的力量。剑刃会生出磷光,可以像水镜一样显现幻象。一旦操纵得法即可映出古往今来,甚至千里之外的事。不过要是意志薄弱,它就会不断让你看见幻觉。所以,要用鞘去封印。”
他微微倾斜杯子,看着阳子。
“鞘会变为猿猴出现。猿会阅读人的内心,但相同的如果意志薄弱,它就会读取主人的心然后迷惑他。因此,据说要用剑去将之封印。这是庆国珍藏的重宝。”
阳子不由得撑起上身。
“不过,这剑鞘已死。鞘的封印不见了,幻觉想必常来作怪吧?”
“……你是谁?”
“你们向党里递了文书吧?——把事情说来听听。”
“难道,你是延台辅?”
男人浮出坏坏的笑容。
“台辅不在,有事就跟我讲。”
阳子忍不住气馁。他果然不是那位台辅。
“事情都写在信里面了。”
“写是写,什么景王之流的。”
“我是个海客,对这边的事情不太了解,不过……”
阳子看着乐俊。
“这位乐俊说我是景王。”
“看来确是如此。”
男人很干脆地赞同了。
“你相信吗?”
“我信不信都一样。水禺刀是庆国的重宝,为了消灭魔力强大的妖魔而将它封印起来,变成剑和鞘,使其纳入控制之下成为宝物,所以只有正统的拥有者才能使用。换言之,非得景王才能使用,因为将它封印的是好几代之前的景王了。”
“可是……”
“由于它们彼此封印,原本除了主人之外的人是拔不开的。虽然如今因为剑鞘死了,我才拔得出来,但是我就算拿着剑,也是连一根稻草都砍不断,要叫出幻象就更是办不到了。”
阳子直视着男人。
“你到底是谁?”
——他绝不是普通人,竟然对庆国的事了如指掌。
“你先报上名字吧!”
“我是中岛阳子。”
男人的视线转向乐俊。
“那上书的张清就是你啰?”
乐俊应了声“是!”赶忙正襟危坐。
“表字呢?”
“乐俊。”
“——那你呢?”
阳子瞪着他,但是对那男人毫无威胁作用。
“我叫做小松尚隆。”
对这个蛮不在乎地回答的男人,阳子目不转睛。
“……你是海客?”
“是胎果。我的名字多半被人家读成‘尚隆’,不过所谓的多半也不过才几个人罢了。”
“……然后呢?”
“然后什么?”
“你到底是谁?是台辅的护卫之类的吗?”
那男人“啊!”地笑了。
“若要说称号的话,我是延王。——雁州国国君,延。”

阳子呆若木鸡了好一阵子,乐俊则是僵硬得连胡须、尾巴都竖起来了。
被人家一直盯着不放,他笑了。很明显地,他对这个情况是乐在其中。
“……延王?”
“没有错。很抱歉台辅不在,不过我想我应该也帮得上忙。还是你们非找台辅不可?”
不是的。阳子说完这句话就接不下去了。他浅浅一笑,然后把手指浸在杯子里。
“还是话说从头吧!一年前,庆国的景女王驾崩了,谥号叫予王。这你知道吗?”
“不知道。”
阳子说道,延王点头。
“舒觉是她的本名。她有个叫舒荣的妹妹,不知在打什么主意,竟然自立为景王。”
“自立为王……?”
“君王身边有麒麟,王是由麒麟选的,这你听说过吗?”
“有。”
“予王留下一只麒麟,他就是景麒。你知道景麒的事吗?”
“见过一次,是他把我带到这边来的。”
延王再次点头。
“予王逝世,庆国王位悬缺。很快地,景麒就选定了国君,在予王驾崩两个月后,从庆国传来了景王即位的消息。……然而没有想到,她只是个伪王。”
“伪王?”
点点头,延王用沾过酒的手指在桌上写了“伪王”。
“王是麒麟所选的,未经麒麟选定而自立为王的就称为伪王。当国君即位之际,会出现种种的奇迹,但是舒荣却没有。不仅如此,反而妖魔横行、蝗灾肆虐,怎么看她都不像是君王。”
“我还是不……”
延王伸手制止了正想发问的阳子。
“因为如此,显示她应该是伪王。调查之后才发现,自称为景王的就是予王的妹妹舒荣。她虽是予王的妹妹,但也只是个平凡女人,进不了王宫,因此也不足以动摇国事。我本以为不需要在意的。”
虽然满头雾水,阳子还是仔细地听着。
“不料她却出兵州侯城下,而且发布了景王即位的消息。人们无从判断真假,他们听到之后并没有理由怀疑,便都深信不疑。然后她又宣称诸侯共谋封城,不让她这个国君进去,人民信以为真就谴责诸侯。此时舒荣竟站出来号称向奸臣宣战,她招募新的官吏、军队,自告奋勇者络绎不绝。”
说着延王露出凝重的表情。
“原本予王即位前就花了很久时间,在位时间却很短,国家尚未自混乱中重新站起来,百姓对诸侯的怨恨很深。在九个州里,就有三个州被伪王军所占领。”
“没有人持反对立场吗?”
“有啊。不过,当有人质问为何麒麟不在,她就辩称景麒被诸侯藏起来了。更怪的是,不久后她真的让景麒现身了。她说是自己救出了被敌军抓起来的景麒,因为带出来的是兽形的麒麟,大家更不会怀疑了。就这样,剩下的六州里,有半数的三州又向伪王一方倒戈。”
“她找到景麒……那景麒呢?”
“应该是被她抓到的。”
难怪他没有来找阳子。虽然这不是最糟的状况,但阳子明白离最糟也不远了。
“那么,是那个叫舒荣的女人派刺客来找阳子的啰?”
乐俊问道。
“不可能的。妖魔攻击人虽然是常有的事,但却不会四处追杀某个特定的对象。除非是使令,那就另当别论。”
“使令?”
“国君可以使用重宝的咒力,麒麟则可以差遣使令。若要说有谁能派遣妖魔攻击某人,那就只有麒麟了。”
如此说来,景麒身边的妖魔就是他的使令了。阳子只明白了这件事,乐俊却很明显地紧张起来。
“难道……”
延王重重地点头。
“虽然不可能,但却没有其它解释。攻击景王的应该是麒麟的使者,以及使令所召唤来的山野妖魔。”
“我的天哪……”
“再仔细想想,舒荣不可能有维持军队的门路和金钱,因此背地里应该有人在供给她大量的军需物资吧!既然搞到连使令都出动,躲在背后的就是某国国君了。”
阳子看看延王再看看乐俊。
“……为什么?”
延王回答了她。
“你了解麒麟这种生物吗?”
“是种灵兽,会选出君王……”
“正是。麒麟像是妖怪却又不是妖,应该说更接近神。本身虽是动物,但经常化为人形。他们个性善良,是充满慈爱的生物。虽然孤高不群,却厌恶争斗。他们尤其怕血,碰到血就会生病。因为他们绝不会拿剑作战,为了保护自己就会派出使令。使令就是和麒麟交换契约成为仆人的妖魔,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自做主张去攻击人类,因为那违背麒麟的本性。”
“所以呢?”
“所以啰!国君是麒麟的主人,麒麟绝不会违背国君。虽然麒麟这种生物不会对人存有加害之心,但君王命令他的话就另当别论了。既然使令会攻击你,必定是君王这样命令麒麟,除此之外别无可能。”
“那……会不会是那位叫舒荣的也有养一只麒麟?”
“不可能。一国只会有一只麒麟,他要做的就只有奉国君为主人,去寻找国君而已。”
如此说来,真的有某国国君想要阳子的命了。
这时阳子想起来了。
那个在山路上遇见的女人——
她看起来像在哀悼妖魔的死。会不会是因为那只妖魔是她的使令呢?鹦鹉命令她杀了阳子,她即便流着眼泪却仍然遵命地挥刀。如果那只鹦鹉是君王,那个女人是麒麟的话,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那是哪一国呢?”
——到底是哪一国的国君?
延王看着其它方向。
“答案呼之欲出了。”
“哦?”
“只要景王在我的范围之内,我不会让他动你一跟毫毛。重点虽然在于景麒,不过他毕竟是麒麟,不至于轻易遭到杀害。如此一来,下令暗杀景王的国君是谁,不久后应该就会揭晓,因为上天不会放过他的。”
“我不太明白。”
“不用去管他。等他的国家衰败,就知道是谁下令的了。”
延王低沉浑厚地笑着。
“不过,景麒被抓到庆国,我们一定得要把他救出来才行。因此为了保护你的安全,有必要请景王到安全的场所。可以出发了吗?”
“现在立刻吗?”
“可以的话就是现在。要是行李还在客栈,倒也还有空去拿一下。我希望你到我的住所来。”
阳子看着乐俊,乐俊点点头。
“你最好去吧,阳子,那里比任何地方都要安全。”
“可是……”
“你不用担心我,快去吧!”
听了乐俊的话,延王大声笑道。
“就算多你一个客人也无妨啊!不过是破破烂烂的旧房子罢了。”
“这怎么好意思。”
“那里都是些不灵光的家伙,你不介意的话就来吧!这样景王也比较安心。”
他的住所就是关弓的玄英宫吧!阳子愣了一下,延王竟然把那里说得像什么破屋一样,然后她看着乐俊。
“走吧!我不放心你留下来。”
乐俊有点僵硬地点点头。

延王走到城里偏僻之处,撮指尖吹个口哨。
到关弓用步行得再花上一个月,而且晚上不能出城,阳子心里还在想不知他要怎么离城去关弓,只见像在回应他的哨声般,有影子出现在围墙上。那是两头仿佛发出淡淡光芒的老虎,长了黑条纹的白皮毛随光线微微变色,色泽不像珍珠那么浅,又不至于太深。黑色蛋白石般的眼珠让人难忘,尾巴长得非常的长。
         ※       ※       ※
就像当初横度虚海的那个夜一样,骑着老虎、奔驰在高挂着半月的夜空,阳子一行朝关弓前进。
好怀念的感觉。蓦然回首,竟然已经流逝了如此漫长的光阴。她骑着景麒那只叫做骠骑的使令飞向海上时天气还很冷。那时的阳子对什么都很无知,不管是对景麒,抑或是对自己。
如今,世界已入夏。热雾弥漫在夜气中,老虎周围没有风,一片死寂。
和越过虚海那一晚相同的夜景,在飞天兽的脚下泼洒开来。雁国的夜好明亮,里和庐形成小小的星云,就像虚海一样。
         ※       ※       ※
“阳子,那就是关弓。”
当紧抓着她背后的乐俊用细小的前脚指着前方时,他们差不多已经骑了两个钟头了。
乐俊所指的方向什么也看不到。看不见城市的灯光,那里只有深邃的黑暗。正想开口问在哪里,阳子就明白是自己弄错应该看的东西了。乐俊指的不是黑暗中的某个东西,而是在指黑暗本身。
“……不会吧……”
沐浴着半轮月光,下方的深海如森林的轮廓般微微泛白,就像海浪一样,其间散布着无数的灯火。——这幕夜景被挖出了一个黑黝黝的深穴。
不,那不是洞穴。半月衬在背后,那是个黑色剪影。虽然它挖开夜幕,看起来像洞,却并非洞穴,反而该用隆起来形容……
“……是山。”
——竟然有这样的山啊!
身在里的人看起来不过是个小点的高空之中,那座山竟然高得还必须要仰望。
——高耸插天的山,乐俊曾经说过。
没想到,真的有和天一样高的山啊!
刹那间,她惊觉自己是多么渺小的生物。
那山巍峨屹立,有如顶天立地之柱,自平缓的坡地间向空中伸展的姿态,就像一捆长短不同的笔竖立起来。细窄险峻的山顶几乎全被云围绕,遮住了形状。
形成影子的岩石表面,就如同一堵庞大的墙。
“……那就是关弓?那座山吗?”
她从脚下看到山边,发现那距离简直超乎想像的远,由此可见山的巨大。
“没错,那就是关弓山。每个国家王宫所在地的山都像那样。玄英宫就在那座山的山顶上。”
微映着月光的山崖轮廓是白色的,角度尖锐得近乎垂直。她想看看城的模样,山顶被云掩盖所以看不清楚。山脚下则能见到有一、两个光。
“那个光是关弓城。”
既然是首都,就应该是比乌号更大的城市了,那光却远得只剩下一个小点。
阳子发呆了好一阵子。
关弓看起来虽近,但就算是飞天兽的脚程,也不是随随便便就逃得到的距离。终于靠近了尖细的山峰,若不转动头部已无法一眼看到整座山,而且就算把头完全向上抬也看不见山顶了,这时她终于见到关弓城的轮廓。
关弓位在这座出奇高耸的山峰脚下微微隆起的丘陵地带,延伸出一道弧形。有这种庞大的山盘踞在背后,夜恐怕会很长吧!
她这么问乐俊,乐俊称是。
“我去过巧国的傲霜,就有这种感觉。傲霜位在山的东边,所以黄昏特别长。”
“……喔。”
从上空看,关弓是个巨大的城市,脚下绵延出一片光海。而在她眼前的则是一望无际的山崖,垂直尖山上那层层叠叠的岩石表面寸草不生,即使黑夜中看起来都白白的。
走在前面的延王在山峰高处,一个从断崖上突出来的石地上降落了。
岩地的大小相当于一个小型体育馆的面积,看起来像把一整块大石头平平地削开一样。载着阳子他们的老虎紧接着延王降落在岩地上,先降落的延王转身露出笑脸。
“你们都没掉下去,平安地到了嘛。”
坐在这只不摇不晃、连风吹的感觉都没有的动物背上,怎么可能会掉下去?延王仿佛读出她的思考笑着说道。
“因为有的人会对高度头晕,有的人则因为太舒服而打起瞌睡。”
原来如此,阳子苦笑。
岩地的白石被削得很平整,可能为了止滑,上面刻了又深又细的纹路。岩地周围没有栏杆,她一点都不想靠过去看看。从地面到这里到底有多高,阳子简直难以想像。
连接着岩地的山崖上有大大两扇对开的门。延王转身往门走过去,在他到达之前,门从内侧打开了。
将这扇多半有她两倍身高的整块白石所做成、一望可知沉甸甸的大门给打开的,是两位士兵。其实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士兵,只不过看他们身着厚厚的皮胸甲,猜想应是士兵罢了。
延王向士兵们点个头,接着回头看阳子二人,自己一边走进里面,一边用眼神催促他们快进来。阳子和乐俊穿过大门时,两名士兵轻轻行个礼,然后就到外面,朝在岩地上休息的两头老虎走过去。也许就像马一样,等一下要喂它们喝水吃饲料,甚至帮忙刷一刷毛吧!
“——怎么了?往这边走。”
延王看着阳子。她赶忙追着延王过去,里面是个宽阔的走廊。
头顶上挂着美术灯般的吊灯,光亮如白昼。看到连乐俊都惊讶得抖着胡须,想必在此极为少见吧!
穿过并不是很长的走廊,来到一间大厅,然后再从有如隧道的拱门底下爬上白色石阶。乐俊抬头看看这道楼梯,胡须泄气地往下垂。走在前面的延王回头说道。
“怎么了?不要客气啊!”
“不是的。”
乐俊的脸抽动了一下。他的心情阳子也很明白。
“嗳,阳子。”
乐俊很小声地说。
“真的要爬上去耶!”
“没办法啰!”
阳子这么回答,心里也有点无力。他们降落的那块岩地已经是山上很高的地方了,但是如今头顶上还有一段足以和超高层大楼比拟的高度。要爬上那段距离应该是一大酷刑吧!
不过阳子不打算抱怨,默默地爬上楼梯。不知为何,她拉住了乐俊的手。楼梯的段差不大,但楼梯本身很长。跟着延王爬上去,来到一层楼梯平台后方向转了九十度,再爬上楼梯就来到一个小厅,小厅里面有扇雕刻得很漂亮的木门。
一出了这扇厚重木头上刻着精美浮雕的门,就有和煦的风吹过来,带着浓浓的海潮味道。
“……啊!”
阳子不由得叫出声。门前是辽阔的露台,而且,他们就位在云的上面。
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明明才爬了几级阶梯,就到了这种高度吗?地板铺了白石,也用相同的白石做成扶手的露台下方,有白云的波浪拍上来。
——不,那是真正的白色浪花在拍打着,阳子瞪大了眼睛。
“乐俊,有海……!”
她忍不住大叫着冲到栏杆边。突出于悬崖的露台底下,有海浪高高地涌上来。一眼望去这里的的确确是在大海上,还有潮水的味道。
“有啊,天空里的啊!”
听到乐俊这么说,阳子回头。
“天空里面有海吗?”
“没有海的话,就不能叫云海了呀!”
从海面上吹来饱含海潮味的风,一望无际的阴暗海水在露台下卷起波涛。从栏杆探出身去,可以窥见海底的光,就如同虚海一样,不过她晓得那个光是位于遥远下方的关弓灯光。
“真奇妙……水为什么不会掉下去?”
“云海的水若掉下去,大家不就糟了?”
嗤嗤发笑的人是延王。
“喜欢的话,我会要他们帮景王准备有露台的房间。”
“呃……”
不知该如何称呼,阳子只好这样叫他。
“能不能请你不要叫我什么景王?”
延王好笑地扬起一边眉毛。
“为什么?”
“总觉得……好像在叫别人。”
延王闻言轻声笑了。他正准备说些什么时,突然抬头看天空。跟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一道白色细光划过。
“应该是台辅回来了。——来吧,阳子。”
说完延王转过身去。露台左后方有道向上的短石阶。跟着前头的男人走上去,接着阳子目瞪口呆地望着远方。
陡峭山峰座落在正中央的岛状地形里,有无数建筑散布在月光照耀的白色断崖上。奇石绵延在有如水墨画的山峦之中,树木的枝桠自岩石表面伸出,还能见到几个细小的瀑布。
在山崖上,有的房子像宝塔,有的房子像楼阁,回廊则将这些屋宇纵横连贯,构成一整个建筑。
仿佛占据了整座山的巨大城堡,就是雁国的中心,延王的住所——玄英宫。

进了屋子,阳子二人被像是男女仆佣的人所包围,带离了延王身边,硬推进里面的房间。
“呃……”
“这是……”
女官面无表情地看着狼狈不堪的阳子和乐俊。
“请在这里更衣,热水马上就来了。”
看来似乎是不想让他们一身邋遢地在宫里乱跑。虽然一头雾水也只好答应,用送来的澡盆洗净身体。她和乐俊轮流在屏风后面洗完澡再到隔壁去,大房间里的宽桌上已经准备了新衣服。
“要穿这个吗……?”
乐俊一脸不高兴地拎起质料精美的衣服检视着。
“这是男装嘛!他们以为你是男的吗?还是延王明知道你是女的却开你玩笑啊?”
“好像也有乐俊的呢!”
阳子说道,结果乐俊垂头丧气。
“事到如今也没办法,这副德性要拜见王公贵人实在太失礼了。”
严格说起来他的确是裸体,阳子心里一面想一面将衣服交给他。回想起曾经在大路上遇见的动物,有穿衣服的并不少。乐俊心不甘情不愿的,她光是想像就觉得好笑。
阳子目送垮着肩膀、拖着尾巴走进屏风的乐俊,自己也换上帮她准备好的衣物,那是成套的宽松柔软薄布长裤、薄薄的短罩衫和一样薄的袍子、织了精巧花样的长上衣。
布料多半是丝绢,光滑的触感让习惯了粗布衣裳的皮肤痒痒的。她绑好绣花腰带的时候,门打开出现了一位老人。
“更衣完毕了吗?”
“好了……不过还有我同伴。”
她正想说再等一下,这时屏风动了动。
“没关系,我可以了。”
回答的声音很低沉。阳子吓一跳。她看着自屏风后面出现的身影,半晌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
“……你是……乐俊吗?”
“是啊!”
他点头一笑。
“对了,这模样你还是头一次看到吧!咱是如假包换的乐俊啊!”
阳子不知如何是好。她终于明白上次抱着乐俊的时候,乐俊为何要她庄重一点了。
“我忘了这里是超乎我理解范围的地方了。”
“没错。”
他笑道,看来是个年级约二十岁出头,长相端正的人类青年。以他的中等身高来看是有点瘦,不过仍是个身材正常的男人。所谓的“正丁”,就是指成年男子的意思。
“只是动物怎么会讲话呢?咱说过自己是半兽啊!”
“……话是没错啦。”
阳子脸上快喷出火来。他不知说过多少次半兽、正丁的,自己都没去注意。不但抱了他,投宿时还同住一室。记得很久以前,他好像还帮自己换过睡衣。
“阳子你虽然能干,可是很粗心哦。”
“我也这么想……你平常干嘛不维持人形啊?”
她有点埋怨的问,乐俊叹口气。
“一想到要穿戴整齐,咱就肩膀酸痛,不料今天真的得要打扮的人模人样……”
他嘟嘟囔囔的声音一副可怜兮兮,阳子轻声地笑了。
         ※       ※       ※
阳子他们被老人领着走过长长的走廊,终于来到一个大房间。落地窗敞开着,因此有一股海水的味道。延王从面海的露台上转过头来。他也换了一身衣服,不过和阳子他们穿的袍子没什么差别。阳子他们的衣服其实算不上有多好,因此延王的服装也算俭朴,可见他本性不爱摆架子。
延王边走进房间边苦笑道。
“换了衣服吗?我这些家臣就是喜欢讲排场,要是不乖乖照做,他们就会唠叨个没完,不好意思。”
阳子心想延王未免太好说话了吧!不过听他语气含笑,自己也只好微笑以对。
“乐俊,你可以把那玩意脱下来啊!”
听到这句话,乐俊这位年轻人露出硬梆梆的笑容。
“谢谢不用了。——台辅呢?”
“马上就来了。”
刚说完门就开了。门一打开,风吹进来,房间就充满海潮味。
“你回来啦?”
门的内侧都有个屏风,从屏风背面现身的是位金发的十二、三岁少年。
“情况如何?”
“他们应该还没有上到王宫……真难得,有客人啊?”
“不是我的客人,是你的客人。”
“我的?不认识。”
少年歪着头看向阳子二人。
“喂,你们是谁啊?”
“讲话别那么粗鲁。”
“我哪会讲什么客套话?”
“你会后悔的。”
“哦?你终于要讨老婆了吗?”
“别开玩笑。”
“……那,是你娘啰?”
“如果不是我老婆、不是我娘,你就不想有礼貌吗?”
叹着气说道,延王回头看愣在一边的阳子。
“很抱歉,他是个不懂礼貌的家伙。这位是延麒。六太,这位是景国女王。”
“啥?”
少年叫了一声接着倒退跑开,然后才抬头看阳子。阳子忍不住噗哧地笑了出来。这也许是她度过虚海以来头一次笑出声音。
“早说嘛!你真是恶劣。”
“是你懒得听吧?旁边这位是乐俊先生。”
轻轻笑了一下后,延王表情一凛。
“庆国的情况如何?”
少年闻言也正色道。
“纪州似乎已经沦陷了。”
乐俊将“纪州”二字写给她看。由于语言是自动被翻译好的,因此她还是必须依赖笔谈。口语方面翻译起来虽然没有问题,但把自读出来就有困难了。
“这样一来只剩北边的麦州。舒荣仍旧待在征州,她的军队又增加了,如此一来,王师难以抗衡。”
乐俊写下“王师”,指的是国君的部队。
“伪王军正在朝麦州前进。麦侯军队有三千,再怎么样也抵抗不了吧!这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他说着坐到桌子上,拿起放在上头的果子来啃。
“——你在哪里找到景王的啊?”
延王将事情大略说了。延麒一语不发地听着,表情凝重。
“笨蛋啊!竟然要麒麟攻击人。”
“暂且放过幕后黑手也无妨。重点是至少要救回景麒。”
延麒对此表示同意。
“最好快一点。要是他们察觉景王在此,难保不会遭到毒手。”
“等等……”
阳子插话道。
“我还是不懂。”
延王扬起一道眉。
“我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带来这里的。延王说我是景王,那就算是好了,说有某国的国君想要追杀我,就算也是好了,但我不想当什么景王啊!我不是为了让你承认我是景王才和你联络。我只是不想被妖魔追、不想被巧国士兵追,想要知道回倭国的办法,才来请求延王帮助的。”
延王和延麒面面相觑。沉默笼罩了好一阵子。最后开口的是延王。
“阳子,你坐。”
“不用了。”
“你坐下,我得请你听一个长长的故事了。”

“该从哪里起头呢?”
延王说道,然后向别处眺望了半晌。
“有人,就有国家,就需要治理国家的人。对吧?”
“是。”
“在这里有君王,由一国之君来统治。然而执政的人是国君,他的施政却未必能满足百姓的期望。权力使人傲慢,国君往往是摧残百姓的人。国君不见得都是坏的,可是国君一旦握有权力就不再是百姓,渐渐就不懂百姓的心声。”
“听说延王是稀世的明君。”
延王苦笑。
“我不是要说这个,你别急。——如果君王迫害百姓,那百姓要如何得救呢?”
“其中一个方法就是叫‘民主主义’吧?”
说这句话的是延麒。
“由百姓选出合乎自己利益的国君,不合利益的就要他下台。”
“正是。”
延王继续说道。
“在这里,用的是更特殊的方法。要是国君迫害人民,只要叫不会迫害百姓的人来当国君就行了。这就要靠麒麟。”
“麒麟会代替百姓选出国君?”
“这么想也没有错。这里有所谓的天意。天帝从天上创造出大地与国家,定下世界的准则。麒麟依据天意选择君王。颁布了天命,才会有君王。”
“天命……”
“君王应该要保护国家,拯救人民带来安定,麒麟要选有能力做这些事的人,选中之后让他即位。也就是说,上天透过麒麟来让明君登上王位。有些人称呼我为明君,那都是假的。每一个国君都有成为明君的资质。”
阳子没有应声,一语不发。
“然而,不管是倭国、汉国都有许多人被称为明君,但是总的看起来国家却并不和平,这又是为什么呢?”
阳子微微斜着头道。
“因为即使是被称为明君的人,也可能因一念之差而走上歪路。就算不会走歪好了,不管什么明君迟早都会死,死后的继任者却不见得是明君。——我说的对吗?”
“正是。那么不让明君死掉,让他当神不就好了!如此一来,问题就解决了一半。即使他死了,不让他的子孙世袭王位,要麒麟去选就行了;再者就是监督他不要走上歪路,这样不就行了。——对吧?”
“话是没错啦……”
延王对着某个东西点一下头。
“如今,雁州国被托付到我手中,选我当国君的是延麒。一个人不管多么渴望、多么努力,没被麒麟选中就是不能当王。麒麟凭着直觉选择国君,就像男人选择女人,或是女人选择男人一样。我是个胎果,并不是生长在此地的人,但即便像你我这样不知君王为何物的人,被麒麟选中了就是君王。天命已下达,这是不可改变的。”
“我也是吗?难道不能回去吗?”
“想回去当然可以回去,但你依旧是庆东国的国君。你无法否定这一点。”
阳子低着头。
“麒麟会和自己所选的君王交换盟约,发誓绝不离开他身边,绝不违背他的命令。等到国君即位,就在国君身边担任宰相。”
“延麒也是宰相?”
阳子看着盘腿坐在桌子上的延麒,延王微笑道。
“你别看他这副德行。虽然看了延麒之后你可能会更糊涂,不过麒麟是种本性慈悲的生物,只能行正义与慈悲之事。”
延麒挤眉弄眼。他的主人苦笑说道。
“台辅的建议都是正义与慈悲的谏言,但是,光凭正义与慈悲却不足以治国。我有时会不顾延麒的阻止做出不慈悲的行为,但是为了国家的正义,我不能罢手。若光对延麒所说的言听计从,国家是会灭亡的。”
“……是这样吗?”
“举例来说,现在有个罪犯,一个为钱杀人的罪犯。这罪犯有个正在挨饿的妻子,于是延麒要我救救他。然而,纵容罪犯却是乱了国纪。虽然遗憾,我还是必须将犯人论罪。”
“……是。”
“假设我命令延麒去杀了犯人。虽然麒麟是做不出这种事的生物,但最后他还是会一边抱怨一边去杀了对方吧!因为麒麟对君王的话绝对地服从,绝对。麒麟不能忤逆君王的话,即使命令他去死他也一样,如果真的这样命令他就不会违抗。”
“那他只是选中你而已,你被选中之后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这就是困难的地方。正义与慈悲是上天的意志,老天爷希望我们用正义和慈悲来治理国家,于是经由麒麟来达成。可是单凭正义与慈悲又不足以治国,有些事明知不公正、不慈悲还是得做,然而超过限度就会失去天命。”
阳子默默看着延王。
“为了国家必须行不慈悲之事,但太过不慈悲则失去君王的资格。总而言之,君王不过是向上天借来王位罢了。当君王误入歧途,失去天命,麒麟就会生病,这种病叫做‘失道’。”
阳子注视着延王写在空中的文字。
“它是因君王迷失正道而使麒麟生的病。国君若能改正错误那就好,否则麒麟的病无法痊愈。问题是,人的本性不是说变就能变的,麒麟罹患失道病后因君王而痊愈的例子少之又少。”
“治不好的话会怎么样?”
“一直下去就会死。然后,麒麟死了君王也会死。”
“会死?”
“人的生命很短。君王之所以长生不老,是因为他入了仙藉。君王是神,因此不会死。让君王变成神的是麒麟,因此麒麟死了君王也会死。”
阳子点点头。
“要医治麒麟,除了洗心革面外还有一个方法。”
“什么方法?”
“那就是放麒麟自由。最简单的做法,只要君王自己去死就行了。就算君王死了,麒麟也不见得会死。”
“这样麒麟就能得救吗?”
“可以。……景麒就是如此。”
说完延王轻叹一口气。
“庆国前任女王是予王。即使是国君,本质仍是人,不可能绝不走错路。予王爱上了景麒,她不让任何女人接近景麒,以他的妻子自居,很爱嫉妒。结果予王做得太过火,想把城里的女人都赶出去,甚至要把全国的女人都赶走。景麒想保护她们,却让予王变本加厉。当她打算杀了留在国内的女人时,景麒病了。”
“后来呢?”
“女王失道是因为爱上景麒,她当然不会愿意害死景麒,至少没有过分到那种程度。于是予王登上蓬山,自愿退位。天帝批准了,景麒便从她手中解脱。事情就是这样。”
“她后来呢……?”
“成为君王的那一刻就等于死去再重生为神,既然不是君王,也就无法继续活着了。”
庆国前任国君就因此而死。
“你已经被景麒选为国君,虽然要正式即位还得登上蓬山去取得天敕,不过交换过誓约和即位也没什么两样了。天命已经颁下,你就是景王,无论如何这一点都不会变的。……了解吗?”
阳子点头。
“君王有治国的义务。你要抛下国家回倭国去是你的自由,但失去君王的国家将会动乱,国家一旦动乱,上天则必定会放弃你。”
“所以,景麒就会得失道病,然后我就会死掉?”
“恐怕是的。况且,要说大道理的话还不仅如此。重点在于庆国的百姓。君王不光只是统治,他还要担起镇灾平妖的任务,否则将会有妖魔横行,风暴、干旱、水患成灾,瘟疫蔓延,人心惶惶。国土将会荒芜,人民饱尝痛苦。”
“国家会灭亡吗……?”
“没错。景麒之前一直没能找到予王,有段很长的空窗期。在那段期间,土地荒废民生凋敝。好不容易找到国君来即位,却仅仅在位六年,更不用提后面几年因失道而让国家失去和平,还引起那样的骚动。即使住得离雁国、巧国比较近的人可以抛家弃国逃出来,绝大多数的人们还是留在庆国。这段时期里,他们必定也被妖魔和天灾所煎熬吧!要拯救他们,方法只有一个。”
“就是正统的国君尽快登上王位?”
“正是。”
阳子摇头。
“我做不到。”
“为什么?我认为你确实具备了王者之气啊!”
“怎么可能……”
“你就是你自己的主宰,你了解自己应负的责任。对不了解这一点的人再怎么解释君王的责任也是枉然,一个不能统治自己的人当然无法统治国土。”
“我……不行。”
“可是……”
“尚隆。”
延麒责备地叫着。
“不要强迫她。景王想拿庆国怎么办,是她的自由。只要她对自己所做的事有所觉悟就够了,随她吧!”
延王叹了一声。
“你说的对。——不过,我只想拜托景王一件事,我虽然有心尽最大力量去帮助庆国百姓,雁国的国库却非取之不尽。请帮帮我的国家吧!”
“……拜托让我考虑一下。”
阳子头低低的。如今她怎么也无法抬起脸来。
“请问一下。”
插话的是乐俊。
“攻击阳子的君王,各位知道是谁吗?”
延王看着延麒,延麒则别开视线。
“……你觉得是谁?”
“这个嘛……咱猜会不会是塙王?”
阳子望着乐俊。这个表情不悦的年轻人乍看之下和好脾气的老鼠很难联想在一起。
“为什么?”
“证据当然是没有啦!阳子曾经在山里跑来跑去日子过得很悲惨,攻击她的妖魔却不见得全都是麒麟的使令。话说回来,怎么可能有那么多妖魔住在山里呢?就算其中一半是使令,也未免太多了。咱不由得猜想,会不会是巧国走上歪路了?”
乐俊说完,延王点点头。
“有可能。塙王曾经强烈要求我们将从巧国逃到雁国的海客送回去。像巧国这样的国家,过去并非没有海客从那里逃过来,但这种情形还是头一遭。我觉得事态有异才叫延麒去调查,结果发现提供金钱给舒荣的是巧国的人,而且巧国也有动乱的迹象。这些都显示塙王正进行可疑的企图,然后昨天我得到塙麟失道的消息。”
“塙麟失道?”
乐俊低声说道。豁达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
“……那巧国要完了……”
“难道不能做些什么吗?”
阳子开口,其他三人的表情都很黯淡。回答的还是延王。
“想要给塙王友善的忠告说起来简单,不过我们是见不到塙王本人的。就算见到了,塙王对本身的错误没有自觉的话也无济于事。唯一的方法,就是真正的景王接受天命递补悬缺的王位。虽然不知塙王为何要开始干涉庆国,但他的目的若是扶植傀儡君王以掌控庆国,如此一来或许就能让他的野心破灭,终止他愚蠢的行为。”
阳子被他那意在言外的眼神注视,抬不起头来。
“……请给我一点时间。”
13
 楼主| 发表于 2006-3-10 21:35:13 | 只看该作者
月之影•影之海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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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子被分配到一个天花板挑高的豪华房间。装潢就不用说了,上至家具下至桌上一应俱全的水瓶、玻璃杯,全都极尽奢侈之能事。房间宽敞,装了玻璃的窗户很大,还插花焚香,让来自巧国边境的农夫——乐俊看得头都晕了。
习于贫困之旅的阳子也一样,怎么都不对劲。她到房间后打算单独想想事情,但是在铺了锦缎、软绵绵的椅子上却老是坐不住;为了怕在上了漆、镶了贝壳的桌面印出一个个指纹,也不敢在上头托着下巴。
环顾房内,看见角落有个大约四叠半的小房间。她心想在那里应该可以放松一点吧!走过去一看,阳子轻轻叹口气。
当作隔间的是有着精细镂空雕花的窄折叠门,进去一步的地方就高起来,有丝质的帘幕垂在那里。帘幕半开着,可以看见台子上铺了丝被。竟然把四叠半大小的台子当成床铺,她只觉得可笑透了。躺在上面别说是想事情,连睡着都有困难吧!
无事可做,阳子打开了大窗户。落地窗的高度从地板一直到天花板,几何图形的窗框镶了彩色玻璃,窗外则是开阔的露台。
延王就像他所宣称的那般,给了阳子一个面向着云海露台的房间。
开了窗,传来潮水的味道,比焚香的味道好多了。阳子步向外面,铺了白石的露台环绕着建筑,大小跟个庭院差不多。
阳子走过露台,靠在栏杆上茫然望着云海。月亮斜斜挂着,即将沉入天上的海。
她一直注视着海浪拍打脚下的岩石,这时背后响起哒哒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灰褐色皮毛的动物出现了。
“散步吗?”
她问道,乐俊听了苦笑。
“是啊。——睡不着吗?”
“嗯。乐俊你也是吗?”
“在那种房间里怎么睡得着?早知道留在客栈就好了,咱真是后悔。”
“我有同感。”
阳子说道,老鼠笑出声音来。
“你这么说就不对了,阳子,你也有这样一座王宫耶!”
听到乐俊这样讲,阳子脸上浮现笑容。
“……我的确是有呢!”
乐俊过来站在她旁边,和阳子一起俯视海洋。
“庆国王宫在瑛州的尧天,叫做金波宫。”
这话题并不怎么引起她的兴趣,于是阳子漫不经心地随声附和一下。乐俊沉默了一下。
“——阳子。”
“嗯……”
“景麒被那个叫舒荣的伪王抓起来了对吧?”
“好像是。”
“如果塙王绝对不想让你即位,他还有一个办法。”
“杀了景麒吗?”
“对,景麒死了你也会死。虽然你并没有登蓬山领天敕,实际情形不知会如何,不过多半就是如此吧!”
阳子点头。
“我想也是。和景麒交换誓约后,我已经不再是人类了。我猜自己变得不太容易受伤,应该也是因为这样,还有语言能通、会使剑,甚至一开始可以和他一起越过虚海,都是这个原因吧!”
“多半是的。景麒在敌人手中,为了保护你的生命就要——”
“我不想听。”
阳子打断他。
“阳子!”
“不是的,我不是在闹脾气。什么是君王、什么是麒麟,我都已经了解了。只不过,我不想基于救自己一命的理由而做出那样的决定。”
“可是……”
“你不要认为我是在自暴自弃。”
阳子微笑。
“自从我来到这里,无时无刻都在面临死亡,能活到现在,自己都觉得运气太好了。这条来到此地后就等于不存在的性命,我并没有那么珍惜。至少,我不想用那种方式去珍惜。”
乐俊喉咙发出咕噜声。
“因此,我不想为了珍惜性命而轻率地做决定。我明白大家对我期望很高,但如果为了满足大家的意愿而决定自我的生存方式,我承担不起这个责任,所以才要好好的考虑。我是这么想的。”
乐俊漆黑的眼珠向上望着她。
“咱真的不明白你为何如此烦恼。”
“我做不来的。”
“为什么?”
“我知道自己是多么丑陋的人。我不是当国君的料,不是那种了不起的人。”
“不会的。”
“乐俊你是半兽,那我也是半兽。虽然外表乍看是人类,内心却只是禽兽。”
“阳子……”
阳子握着露台的扶手,华贵的石块触感非常细致精美。眼中所见的是清澈的水,关弓的灯火透视过去就像萤火虫一样。海浪缓缓地拍打着,发出沉稳的声音。这美不胜收的景致,自己真的配不上。在尧天城里的那座金波宫必定也是同样美丽的城堡吧!想到自己站在那里,除了害怕更觉得厌恶。
她这么说完,乐俊叹一口气。
“君王在被麒麟选中前就是凡人啊!”
“就算被麒麟选中了,我仍然还是那样的人。我偷窃过,恐吓过,为了活下去我真的要胁过别人。我怀疑过别人,为了保全性命甚至抛弃过你、想要杀了你。”
“延王说你一定可以的。”
“延王不知道我活得有多卑鄙。”
“你可以的。有咱这个差点被你杀死的人口中说出来,绝不会错的。”
阳子低头看乐俊。身高只到她胸前的老鼠从栏杆之间探出头去,凝视着天空中的海洋。
“我真的做不到……”
她一边看着云海一边低语,可是并没有人答腔。一只小手拍拍阳子的臂膀,她回头看,灰褐色的毛皮却已经转身背向她。
“乐俊。”
“咱也会迷惑,迷惑并没有错。你好好想想吧!”
老鼠背对她走远,一面举起手来。阳子注视着那头也不回的身影。
“……乐俊,你并不知道全部的我……”
就在她低声喃喃说着的时候。
——我知道。
那并非阳子的自言自语。她反射性地抬头环顾四周,耳中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你并不是一直孤独着,我全都知道。
“……冗祐……?”
——请登上王位吧!如果是你,一定做得到的。
阳子无法回答,一方面因为它和自己说话而惊讶,一方面也因为它话中的内容。
——小的斗胆违抗主命,尚请恕罪。
一说到主命,她就回想起之前景麒说过“要像不存在一样。”所以到现在为止,它才会没有回答过半句话吧!
——她曾经乱发脾气叫它是怪物,还要把它拿掉。原因就是这样,都是阳子的错。
“我真是愚蠢到极点……”
这次的自言自语就没有回答了。

翌日,被女官领着去吃早饭的阳子,用摇头回应询问的眼神。今天是老鼠形状的乐俊垂下头晃一晃胡子,延王和延麒则都露出些许气馁的表情。
“那是你的国家和百姓,随便你……”
延王带着苦笑说道。
“不过,希望你无论如何帮我们去救景麒,至于放弃王位的事以后再谈。为了国家,至少要保住景麒。——你意下如何?”
阳子同意延王的话。
“虽然我还没有得出结论,但对救景麒一事我毫无异议。——不过,要怎么做呢?”
“只能力拼了吧!景麒似乎在征州,就在伪王军队之中。”
“如果能救回景麒,我就能回去吗?我只有这个疑问。”
延王点头。
“麒麟可以引发蚀。你的躯体已经能渡过虚海,事情就简单了。如果你非得要回去不可,就算景麒不同意,我也保证让延麒送你走。”
他是个公正的人,阳子心想。他明明可以威胁我不当国君就不让我回去的。
“我才不要咧!到时候你自己去说服景麒。”
延麒叫道,延王对少年瞪了一眼。
“六太!”
“你大概不知道吧?我就讲给你听。引发蚀会造成灾害。如果只有麒麟自己大概是刮刮风的程度,然而若是君王也在一起就会酿成巨灾,连另一边都会出现灾情。”
“倭国也会?”
“没错,那边和这边本来就不能够混在一起的啊!据说你来这边时的那个蚀造成巧国受灾严重,可是以君王越过虚海来说,那没什么了不起的。下次可能就没那么容易打发了!所以,我绝不会帮你做这件事的。”
“如果真的要回去,我不会麻烦你的。”
“我求你千万不要。”
她干笑着点点头,这时延王厉声说道。
“不过,阳子,就算你回到那边,也不见得安全。”
“——这点我知道。”
只要塙王不松手,就还会由妖魔追着她吧!回去之际会引发灾害,等回去以后必定有人会受到妖魔袭击的牵累。阳子就像瘟神,即使明知不管对这边或那边而言,阳子回国都会带来麻烦,但她仍下不了决心。
“如果我在回家之前,先去讨伐塙王呢?”
“不可以。至少我不会帮你。”
“不行吗?”
延王点点头。
“这一点你要记住,有三项罪是君王绝不能犯的:一是违反天命悖离仁道,二是拒绝天命选择自杀,最后一个则是侵略他国,即便是为了平定内乱也不可。”
阳子点头说道。
“那你们呢?不是要去庆国夺回景麒吗?”
“有景女王打前锋,就叫御驾亲征。我们不过是应景王的请求,助其一臂之力而已。”
“我懂了。”
延王发出低沉的笑声。
“为了夺回景麒,吾等愿出借雁国王师,您意下如何?”
阳子苦笑着行个礼。
“有劳您了。——很抱歉,我老是说些让你们失望的话。”
延麒做个鬼脸笑道。
“是尚隆希望胎果的国君多一点,你不必替他操心。谁叫现在只有他一个。”
“现在只有一个?”
“现在是只有一个。以前好像也有几个,不过数目不多就是了。”
“延麒你也是胎果吧?”
“是啊,我还有尚隆还有泰麒,阳子你是第四个。”
“泰麒就是戴国的麒麟吗?”
“对,是戴极国的雏。”
“什么叫雏?”
“就是他之前还不是成兽。”
“延麒你呢?”
“我是成兽啊!麒麟变为成兽后外表就停止生长。”
“这么说来,你比景麒还要早成熟啰?”
“说得没错。”
他一脸得意地说着,模样很好笑。延王苦笑着不语。
“泰麒之前还不是成兽吗?”
“对。”
“过去式?”
阳子问道。延麒表情一沉和延王彼此对着。
“——泰麒死了。至少人家说他死了。如今戴国正处于动乱之中,泰麒和泰王都不知去向。”
阳子叹气。
“这里也是多灾多难啊!”
“有人就会复杂,无可奈何。——他的名字……好像是叫高里吧!年纪可能和你差不多。”
“男的吗?”
“麒就是公的,他是只漂亮的黑麒麟。”
“黑麒麟?”
“你看过麒麟吗?”
“只有人形。”
“一般来说毛色深黄,背上是五彩,鬃毛是金色的。”
“像你的头发一样?”
“对,不过这不是头发,是鬃毛。”
原来如此,阳子心想。
“泰麒是黑的,像打磨过的钢铁颜色。他的毛色漆黑,背部说是银色啦……不过是带点变化的五彩。”
“这很稀奇吗?”
“稀奇啊!历史上的黑麒麟也很少见。好像还有赤麒麟、白麒麟,但我没看过就是了。”
“喔……”
“如果泰麒已经死了,泰王也不可能活着,这样一来,蓬山上应该会结出泰果——就是泰麒的果实,可是又没有结。”
“泰果?”
“结出麒麟的树就在蓬山上,一旦麒麟死去,同时也会结出长着下一只麒麟的卵果。要是泰麒死了,就会有新的泰麒,若是母的则叫泰麟;他的卵果就称为泰果。——不过,蓬山上没有泰果。换句话说,应该还活着吧!”
“麒麟没有父母吗?”
“没有,除非胎果则另当别论,因此麒麟没有名字,只有号。”
“景麒也一样。”
延麒点头。她觉得这样好可悲。仿佛读出了阳子的想法,延麒故意装出一副苦瓜脸。
“麒麟是可悲的生物嘛!为了君王而生,没父母也没兄弟姊妹,连名字都没有,选出国君后还被他使唤。到了最后,连会死都是君王害的。结果咧,连个坟都没有。”
延麒往延王瞄了一眼,他的主人却望着旁边。延麒皱着眉叹口气。
“没有坟墓?”
阳子反问他,延麒露出一副完蛋了的眼神。
“不帮麒麟盖坟墓吗?”
延王苦笑着回答。
“怎么可能没有坟?他们会和君王一起合葬。只是没有尸体罢了。”
“……为什么?”
因为是种奇特的生物,所以不会留下尸体吗?
“别问了。”
“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麒麟会将妖魔当成仆人,是因为他和妖魔订定契约,交换过契约的妖魔就会服从麒麟,听候差遣。等麒麟死后,尸体就让它们吃掉作为交换。”
阳子抬眼看看延王,然后又看看延麒。延麒耸肩。
“正是这样。听说麒麟挺好吃的。哎呀,反正死都死了无所谓啦!……你要是觉得可怜,就请你重视景麒,不要让他失望。”
阳子答不出话来。她突然又想到。
“难道塙王不怕让塙麟失望吗……”
谁知道,延王说着苦笑道。
“我不明白塙王在想些什么。”
延麒也再次耸耸肩。
“干涉他国内政会失去天命,这是千真万确的。明知这一点,塙王却还执意要做傻事,我想一定有他的理由。”
“或许吧!”
“明明知道做傻事只会给自己带来坏处,却还是有人一意孤行步入歧途,人类实在太愚蠢了,而且心里越痛苦就变得越蠢。”
阳子忽然心头一紧,于是点点头。
“……我好怕。”
“害怕?”
“嗯。我觉得自己不可能办得到。”
延王轻轻笑着说。
“麒麟不会违背国君,所以不论你命令他做什么,他都不会说个不字。不要忘记自己是个愚蠢的人类,这样一来才能帮助你的半身。”
“……半身?”
“你的麒麟啊!”
阳子点点头,然后看着自己右边的位子。
那里只放了一把剑。
——水禺刀能映出过去未来、千里之外的事。
延王不是这么说过吗?那,如果她能支配水禺刀,不就可以知道塙王心里在想什么了?

国家有两种军队,一种是交由州侯率领、驻扎在各地的州侯军,另一种是直接隶属国君的王师。
骑兵抵达庆国征州的州都维龙要花一个月。他们不放心得等上一个月才能去救景麒,因此特别将驾驭天马等可以在空中飞行的人集合在一起,组成一百二十骑的精锐部队,以此来突袭维龙。
延王和延麒都出去为此做准备,连午饭、晚饭都没回来。
阳子丢下无事可做的乐俊回到房间。她将剑摆在桌上,坐在前面。
阳子是剑的主人,理论上应该办得到,但是她对国君一事还在犹豫。她知道不容易,不过既然还在犹豫,就更应该要试试看。
她不知道刻意叫出幻象的方法,不过应该不难吧!
阳子来到这个世界前,有很长一段时间梦见水声,她告诉了延王,延王说一定是这把剑让她看见的幻影。多半是宝剑预知敌人将来袭,于是对主人阳子发出警告。
然而当时的阳子还没有见过景麒,也没有交换誓约,剑却依然知道阳子就是主人。
——是先有天命?还是先有选择?
阳子这样问延王。
是阳子背负天命生下来的?亦或是景麒选中她后,她才必须要承担起王位?
不知道。说这句话的是延麒自己。
“我才是完全搞不清楚,为什么要选择这个家伙。不过,我就知道是他。”
延麒说,选择君王就是麒麟的本能吧!
总而言之,对阳子来说,要让宝剑和意志连贯起来应该不是难事。
阳子在关了灯的房间中间拔出剑来,凝视着剑身。
——塙王出现吧!
阳子觉得,到目前为止剑始终都出现故乡的幻象,或许是因为她一心只想回家的缘故。
——我想知道塙王的真正企图。
因为下不定决心,所以她想知道什么是愚蠢的王。
剑身浮出了淡淡的磷光,光中出现浅浅的影子。开始听见水滴声了。她死命盯着影子,等待它成形。
出现了白色墙壁,装了玻璃的窗户,还有从窗口望出去的院子。她记得这个院子。这是阳子家的院子。
——不对,不是这个。
她用力复诵这句话,幻影消失了。看着面前失去光芒的剑身,阳子知道她失败了。
“不会一次就成功的。”
她讲出声音来说服自己,然后再次凝视剑身。虽然她从来不曾在一个晚上看见多次幻影,不过剑身比想像中容易地再次浮现出光芒。
然而接下来见到的还是阳子家的院子,不禁令人有点失望。她小心不让意识离开幻影,否则影子会像水面晃动一样摇来摇去。
接着看到的是阳子的房间。
——不对。
再下来是学校。
——不对。
她试了很多次,看见的都是另一个世界。家里、学校,连朋友家的影像都出现了,但宝剑就是不映出这边的世界。
难道它和剑鞘一样吗?阳子心想,和鞘中的苍猿一样难以驾驭。
此外还有个理由,因为阳子抛不下对故国的执着。想通这一点,她没有放弃。
阳子很有耐心地重复着,直到她终于在幻影中看见了这边的城市。
还来不及欢呼,她看出画面里是某个城镇的城门前方,有许许多多人躺在那里。
通向城门的大道吸饱鲜血变得泥泞,倒地不起的人们有的在痛苦呻吟,其间站着一个眼神阴沉的少年。
——不,那是阳子自己。
“……滚开!”
她急忙中断幻象。
那是午寮。在那里,阳子抛弃了乐俊。
明知是自己,她还是呆住好半天。自己的表情竟然如此阴郁。
阳子把剑放开。她意识到自己一副对剑感到害怕的模样,迸出了自嘲的笑。
——这就是如假包换的你啊!
苍猿如果还活着,一定会这样说吧!
那的确是事实,她没有资格避开眼光,而且必须要勇敢的直视。要是不好好看清愚蠢的自己,她一定会变得更加愚蠢。
再次握住剑柄,调整呼吸看着剑身。午寮城门立刻出现在眼前。
幻象中的阳子眼神真的很阴沉,一眼就看得出有多么自暴自弃。阳子正用那样的眼睛看着乐俊。
(我在犹豫该不该回去杀了他……)
有人从午寮城里冲出来,影像中的阳子急忙逃离现场。逃走的背影摇晃了一下,接着出现了山路。阳子凝视着自己背向那对亲切的母女。
达姐出现了,海客老人出现了。她甚至看到那几个押送自己却丢掉性命的男人,他们的家人在哭泣。都是海客害的!阳子听到他们怨恨的声音。
然后映出了河西城被妖魔袭击后的惨状。她看到排在午寮城广场上的尸体行列。还有蹲在某个城镇外墙下的庆国难民们。
阳子静静看着这些幻象。一边看着,她体会到抗拒幻象反而会让影像更疯狂。只要接受它、注视它,幻影就会接近阳子想看的东西。
看到王宫了。那里有个形容枯槁的女人。
“把女人赶出尧天!”
“这不妥。”
唱反调的是景麒,她猜想得到那个女人就是死去的先帝予王。
“违抗旨意留下来的都是罪人,惩罚罪人有必要犹豫吗?”
语气坚持的予王只剩双眸还有生气,皮肤有如死人,削瘦的脸颊和青筋毕露的脖子都隐藏不住病容。阳子仿佛听见她的呻吟。瘦成那样,她一定很痛苦。因为很痛苦很痛苦,才会明知道愚蠢却还是忍不住犯下罪孽。
阳子看到荒芜的庆国。巧国虽然贫穷,庆国的困苦却更甚于巧国。她看见遭受妖魔攻击的里,看见在战火中燃烧的庐。被蝗虫、鼠患侵袭而变成荒地的农田,因泛滥的河水倒灌而淹没的田地里漂着几具尸首。
——只是失去君王,国家就会动乱成这样吗?
听过不知多少次的“国家灭亡”一词,充满存在感地在脑海中复生。她终于明白这个生活在祖国时毫无真实感的词汇,为何在此地会不断被提起。
接下来她看见的,是某个地方的山路。

路上有两人,一个像死神般蒙着一块暗色的布,另一个有一头金发。他们身边有几只动物。
“请恕罪。”
说完捂起脸来的是金发的那个,也就是曾经在山路上遇见的那个女人。
(她果然是塙麟……)
“你的确该对老夫说这句话。”
像死神的那个人将盖在头上的布放下,出现一张年老男性的面孔。皱纹很深,高大的身材和老人一词不太相称。他的肩膀上停着一只色彩鲜艳的鹦鹉。
“不成气候的丫头,可惜没能杀了她,不过要是在山里迷了路,八成也活不久。——只是没料到她已经交换过誓约了。”
男人冷冷的说道,声音完全缺乏感情。
“唉,也罢。再过不久,她不是会曝尸山野,就是会溜进里中被人抓起来吧!总而言之,台辅!”
“在。”
“下次不可再有这种事。为了老夫,你务必要解决那个丫头。”
老汉所说的“丫头”,多半就是指阳子吧!如此说来,这个男的就是……
(……是塙王……)
“不过,她还真是个懦弱的小丫头啊!根本没有当君王的才干。亏你特地跑到蓬莱去,就只找到那样的主人吗?”
老汉说着,面无表情地转头看向一只动物。
那动物外表像鹿,不过额上只有一只角,勉强说起来可能接近独角兽。鬃是深金色,毛则是暗黄色;背部有像鹿一样的花纹,而且发出色泽奇妙的淡淡光辉。
“看来你的主运不佳,是吧?景台辅。”
(景台辅……那他就是景麒啰……)
原来那样的生物就是麒麟啊!
这应该是自己被押解离开配浪的途中,在山里的一幕。那时阳子以为是景麒的人其实是塙麟,冗祐则看到景麒变成动物而叫了声“台辅”。
“既然不过是个小丫头,又何需将她放在心上?”
说话的是塙麟。
“巧国死了两名百姓。请您还是罢手吧!”
她垂着泪仰望塙王的表情,和之前在山路上见到的一样。
“人都是会死的。”
相反的,主人的话语中则丝毫无法窥见情感。
“上天不会准许的。巧国一定会遭受报应,连主上也不例外。”
“老夫早已决定要接受报应了,现在才说已经无用,老夫气数已尽。既然巧国要沉沦,那就让庆国也沉沦吧!一定要让景王也来作陪。”
“您就那么恨胎果吗?”
塙王轻轻笑道。
“不是恨,是厌恶。你知道吗?在那边,小孩是从女人肚子里生出来的。”
“我知道,那又如何?”
“你不觉的龌龊吗?”
“不。”
“老夫就会。胎果从女人肚子里生出来,就已经不是这边的人,他们不该在这里。”
“上天却不如此认为,所以才会有胎果的国君,不是吗?违背上天的意愿才是龌龊的事。”
塙王闷笑。
“看来老夫和你的想法不合啊!”
“是的。”
“不过老夫是你的主人,你要服从老夫的命令。务必将小丫头给杀了,不能让她活着逃回庆国去。”
“一个龌龊的小丫头,何必为她操心劳神?既然您说她只是小丫头,说她成不了气候,为何又宁可杀了她也不让她坐上王座?”
“巧国旁边不需要胎果君王。”
冷酷的抢白让塙麟深深叹口气。
“……那您打算如何处置景台辅?”
“把景麒交给舒荣。只要有麒麟在,诸侯就不会有意见。”
“就算当场不说什么,也必然有所怀疑。景台辅被封印不能变成人形,也不能说话,怎么会有这样的宰辅呢?请您就此罢手吧!老天爷不会饶恕这样的罪过的。”
“老夫并不要它饶恕。”
“您的觉悟勇气可嘉,但是主上,您忘了您的百姓。”
“是巧国百姓的命不好。等老夫死了,也许就会有贤君继位。眼光放远一点,这也是为民谋福吧!”
“说这什么话……”
塙麟再次捂住脸。
“是老夫不够资格当国君吧!”
塙王淡淡的说。声音缺乏情感,仿佛他对一切都已死心。
“你和老天也都选错国君了。”
“没有的事。”
“正是如此。老夫在位五十年就结束。雁国五百年,奏国将近六百年。和雁国、奏国比起来,在朝时间的确很短,却已是老夫的极限了。”
“只要您从今起改头换面,必定可以长长久久的。”
“已经太迟了,台辅。”
塙麟深深低下头去。
“这个重责大任,老夫是搞砸了。虽然原本应该当个地方守卫终老一生的我,获得了意料之外的好运道,却是无福消受,也只能撑上仅仅五十年。”
“请别说仅仅五十年。还有很多短命的君王啊!”
“的确,比如予王。就算没有予王,庆国仍是个动荡不已的国家,比巧穷上好几倍。莽夫会说巧国比雁国和奏国贫困,但是聪明人就会知道我们比庆国要强多了。”
“雁国和奏国也不是天生就很富饶的。”
“老夫当然明白,所以老夫尽力了。然而,不只是我在进步,延王和宗王比我更进步,所以,大家始终都会说,巧国比雁国、比奏国还贫穷。换言之,就是老夫比不上延王和宗王。”
“绝无此事。”
“如今老夫已不想和延王、宗王竞争了。可是庆国不一样。庆国比巧国穷。要是新王登基,变得比巧国富裕怎么办?只有巧国一直都很穷,人家会说老夫是个昏君。”
“所以您才要做这些足以丧失天命的傻事?”
塙王对塙麟的问题没有回答。
“从海客口中听说,倭国是个富有的国家,而从倭国回来的延王的国家也很富有。胎果和我们这些生长在此地的人不一样,既然那个胎果延王的国家可以如此富饶,我怎能不担心景王也一样?也许胎果有某种治国的秘诀吧!否则,又是只有老夫输了。”
“您说这什么傻话。”
塙王微微苦笑。
“的确是傻话啊!——不过已经无路可退了。事到如今就算退也改变不了巧国的命运,无论如何巧国都将灭,老夫都将亡。既然如此,就把庆国的胎果拖下水!”
——太可笑了!
“你太愚蠢了!”
下意识地大叫出声,突然间幻象中断了。
阳子无力地放下了剑。
“……真是做傻事。”
不希望自己被抛在后面,却又不想费力迎头赶上,结果反而去拖累别人,这种情况很常见。的确常见,但是……
已经有多少人受此牵连而失去生命呢?如果巧国真的灭亡,受害的人将难以计数吧!
——人类是愚蠢的,而且越痛苦就会越愚蠢。
耳边又响起延麒的声音。
夹在雁国和奏国之间,对延王和宗王放心不下。他口中所说的仅仅五十年,对他来说不知是段多么漫长的岁月啊!
这是条有朝一日阳子也可能踏上的道路。庆国一样夹在雁国和奏国之间,阳子不敢说自己不会有和塙王相同的想法。
“……我怕。”
阳子喃喃自语。
“真的好怕……”

她走到露台想吹吹夜风,那里已经有位先到者。
“乐俊。”
她叫了一声,在欣赏云海的老鼠转过身,轻轻扬起尾巴。
“你还没睡啊?”
“咱有很多事情要想。”
“想事情?”
乐俊闻言用力点头。
“想该如何改变你的心意啊!”
阳子只能苦笑。
她和昨夜一样站在乐俊旁边,靠着栏杆俯视云海。
“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
“你为什么希望我当君王?”
“不是希望你当君王,你本来就是君王,麒麟已经选中你了。可是你却想放弃王位,咱只是想阻止你。君王一旦抛弃国家,百姓、君王自己都会遭到不幸。”
“如果我当上君王,说不定会更加不幸。”
“不会的。”
“为什么?”
“因为你一定办得到。”
“……我不行。”
“你行。”
简短地说完,乐俊叹气。
“为什么你到现在还这么懦弱呢?”
“因为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阳子凝视着卷起的波浪。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会去尝试,因为我自己可以负责,就算失败要付出生命我也不在乎。问题并不是这样。”
“庆国人民都在期待着回国的那一天。”
“没错,回到富裕、和平的国家。我不认为自己能带给他们这些。”
“延王不是说,只要被麒麟选中,每个国君都有成为明君的资质吗?”
“果真如此,庆国为什么会动乱?巧国为什么会动乱?就算有资质,要善用那份资质才是困难之处啊!”
“你可以的。”
“毫无理由的自信是种傲慢。”
乐俊倏地低下头去。
“我不是懦弱。如果我是毫无理由的缺乏自信,那你可以说我懦弱,但是我的没信心并非毫无根据。在这里,我学到很多事。其中最重要的,简单点说,就是我很笨。”
“阳子!”
“这不是故意要作贱自己。我真的很笨。认清自我之后,我好不容易才决心去寻找不笨的自己。就从现在开始,乐俊。从今起我想一点一滴去努力,让自己变成更有用的人。如果被麒麟选中当上君王,就代表是个有用的人,或许我也会试着把它当成目标。可是,不是现在。是在更久以后,至少等我变成比较不笨的人的时候。”
是吗?乐俊喃喃说道,离开了栏杆。他啪哒啪哒地在宽大的露台上走来走去。
“阳子你会害怕吗?”
“我很怕。”
“有重大的责任要加在你肩上,所以你才退缩。”
“……对。”
“那就快去救回景麒吧!阳子。”
阳子转身去看,乐俊正一个人踩着自己的影子。
“你并不是一个人做呀!麒麟是为什么存在?老天为什么不让麒麟当国君?你说你自己很丑陋,很卑鄙,你自己要这样说那就算是好了,但是,景麒选择了你,就表示对景麒而言,你的丑陋卑鄙都是必要的。”
“怎么可能。”
“只要补足了不是正好吗?只有你是不够的,只有景麒也是不够的,所以君王和麒麟才会被生成两个个体,不是吗?麒麟也算是种半兽。半兽阳子和半兽麒麟,不就是刚刚好吗?相信延王和延麒也是一样的。”
阳子低头不语。
“有的人当了君王就只是满心欢喜,你却会为百姓着想而惶恐,光从这点差别,你就有资格登上王位。”
“并不是这样的。”
“信任景麒吧!”
“可是……”
“你要更相信自己。如果五年后你会变得有王者风范,那从现在开始当王又有何不可?有必要在这个时候退缩吗?”
“可是……”
“景麒已经选择你为君王,表示当今世上没有比你更适合当景王的人了。天意就是民意。如今世上没有别的国君比你更能带给庆国子民幸福。想得更傲气一点好了,庆国百姓是属于你的,就像你是属于庆国的一样。”
“但……”
“如果想当个有用的人,那就登上王座当个有用的君王吧!那不也一样是当有用的人吗?君王的责任确实很重,那又何妨?赋予你重大的责任,才能让你成为更有用的人啊!”
“万一我不行呢?”
“只要你有心变成有用的人,不行也得行,因为麒麟和百姓都会是你的老师。有这么多的老师,你怎么还会笨呢?”
阳子望着海沉默了很久。
“……当上君王就回不去了。”
“你想回去吗?”
“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
阳子点点头。
“说老实话,我并不认为那个世界有多好,而这里也不像我以前所想的讨厌。”
“嗯。”
“可是,我来到这里之后,一心一意想的就只有回家。”
“……咱可以了解。”
“我有爸妈,还有家和朋友。如果真要问我他们是不是好父母、好朋友,我也不知如何回答,但这不光是他们的责任。因为我是个贫乏的人,只能培养出贫乏的人际关系。可是如果我现在回去,我相信自己可以做得更好。我相信自己可以一切从零开始,在我生长的世界里创造自己的立足之地。对过去那个愚蠢的自己,我真的很后悔,我想在那边重新来过。”
紧握住栏杆的手,有水滴了上去。
“就算不能重来,就算那里已经不是我该存在的世界,我还是很怀念。我连道别的话都没有说。如果我有机会做好心理准备,好好地向大家说再见的话,或许不会如此痛苦吧!但是,我却毫无准备就抛下了一切。”
“……这倒也是。”
“更不用说我到现在为止,始终是为了想回家、一定要回家而拼命,要我死心真的很痛苦……”
“嗯。”
“我知道现在回去的话一定会后悔,可是不回去我也一定会后悔。不论留在那一边,我都会想念另一边。两边我都想拥有,却只能选择一个。”
一个温热的物体轻触她的脸颊,将流下脸颊的东西拭去。
“……乐俊!”
“不要回头。现在有点不太方便。”
她迸出笑声,同时也迸出泪水。
“别笑。没办法嘛,如果是老鼠的样子手就够不到了。”
“……嗯。”
“听好,阳子。不知该选哪一个好的时候,就选择自己应该做的。这种时候,不管选哪一边都会后悔。既然一样会后悔,就选后悔比较轻的吧!”
“嗯。”
“选择应该做的事,没有放弃带来的遗憾至少轻得多。”
“嗯……”
轻轻拍着她面颊的手心好温暖。
“咱很想看看阳子会创造出什么样的国家。”
“……嗯,谢谢你……”

进攻维龙的那天,借给阳子的坐骑是叫做吉量的生物。吉量是种长了白条纹的红鬃马,金色的眼睛很漂亮。骑马的方法则是从冗佑那儿学来的。
“阳子,你待在关弓也无妨啊!”
延王说道,阳子却不同意。维龙守军有六千多,她明白就算多一匹马也是好的。何况这是有关景麒的事,更是有关庆国的事,阳子怎么能躲起来。
在维持国家有五百年之久的延王和延麒面前,要开口说出“我愿意试试看。”需要极大的勇气。她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不了解,不懂国家的组织、执政的手腕。她知道自己没有当国君的力量。
所以她能做的,就只有硬着头皮试试看。如今有必要打仗,她就去打仗。总之,就从这里开始着手,所以她不能躲在玄英宫里。
除了阳子,还有一个拒绝躲起来的人,就是乐俊。虽然大家拼命要他留在关弓,他却不肯听。于是延麒就叫乐俊帮忙,陪着他出去。麒麟讨厌血,所以不能带他上战场,他就和乐俊一起朝庆国出发,到庆国各地去说服已经投降伪王军的州侯。
         ※       ※       ※
一百二十只动物在云海上奔驰。伪王军有两万多,其中五千集结在征州。延王说,原本单凭一百二十骑并非他们的对手。
“不过目标只有景麒,只要能夺回景麒就能争取时间。如果能让伪王军队怀疑起自己拼命保护的人竟然是伪王,那就更佳了。只要州侯里有三个人可以醒悟,情势就一口气逆转了。”
夺回景麒不过是第一步。
“一百二十骑的胜算如何?”
阳子问,于是延王笑了。
“我自认已集合了一群就算称不上一骑当千,也可算是一骑当十的人。再说云海上方的守备薄弱,因为他们能飞到空中的人有限。他们应该还不晓得景王就在我们阵中才对。为了不要走漏风声,我才会特地去接你。”
她想,所以延王才只身到容昌接她啊!
“这个嘛,也因为我对景王是何方神圣颇感兴趣啦!──我还以为难不成是舒荣到雁国来了。他们应该没料到我们仅仅派出一百二十骑,而且还是从云海上过来。──剩下的就交给景王了。”
“──交给我?”
“如果你能以气势威镇伪王军的话,事情就简单了。应该没有百姓愿意为了伪王而战吧!只要知道你才是如假包换的景王,军队或许还会主动交出景麒。”
我怎么做得到嘛!阳子叹气。
“不用迷惑。你是君王,别忘了这一点。虽然国君不过像个外表神气的仆人,不过可别让百姓们发现这一点啊!你要装出自己最了不起的表情。”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习惯啊!”
阳子再次叹口气。
“有自信或许做得到,但我就是没自信啊!”
“哪儿的话。”
延王笑道。
“你就想,既然是麒麟选的,不满意就叫大家去找麒麟!”
阳子有点吃惊地看着延王。
“这是当名君的秘诀吗?”
“应该是吧!至少我是这样一路做上来的。叫他们有问题就去找延麒,再不满意就要他们自己去做啊!”
“……原来如此,我学起来了。”
         ※       ※       ※
实际上亲眼所见的庆国,比宝剑上的影像还要残破。即使隔着云海透明的水,,都看得出有多荒芜。明明到了应该看见农田结穗的时节,许多田地却像弃耕般闲置着。庐和里都像人死光了似地一片死寂,路上看不到行人踪影。有些地方真的被烧过,只剩下黑黑的烧焦痕迹。
她以为巧国很贫穷了,但庆国的贫穷更胜一级。那些聚集在城墙下的难民身影重叠在眼前,让她胸中好痛。大家一定都很想回家吧?她体会过那种没有遮风挡雨房屋的苦,所以她懂。
越过云海,眼睛注视着地面飞行了半天,阳子一行抵达征州州都维龙。维龙也位在一座山顶突出于云海之上的高山,山顶上的建筑就是州侯的城堡,景麒应该在这座城中的某处。
她远眺州侯城,只见有像鸟一样飞的黑影从城里飞出来,应该是守城的空中骑兵队伍吧!
所谓的战争,就是要杀人。到面前为止她只有人还没杀过,因为她心中一直没有勇气去承担人类的死。在她说要一起来的时候,已经有所觉悟。并不是说为了大义就不再看重人类的生命。她一定会将自己杀的人、杀了多少人牢牢记在心里。她知道,这是自己最大限度所能做的。
“没问题吧?”
延王问道,阳子点点头。
“不要犹豫。我可不愿意在这里失去好不容易才提起干劲的景王啊!”
“我没那么容易死的,因为我绝不轻易死心。”
阳子回答完,延王满脸讶异。然后他眼神露出笑意。
向着疾奔过来的骑兵,阳子宝剑出鞘。吉量毫不迟疑地奔向天空。阳子朝着城中飞出来的骑兵群冲进去。

──城中深处,被囚禁在重重保护网内侧房间里的,是一只动物。
“……麒麟。”
这就是麒麟吗?
黄色毛皮的独角兽。他并非是鹿,纤细的脚上铐着铁锁。麒麟用深色的眼睛望着阳子。走到他身边时,他便用带点圆形的鼻尖去碰阳子的手臂。
“……景麒?”
他听到了,于是直勾勾地看着阳子。接着他四肢一弯,身体趴在阳子脚边。
弯腰伸手去摸他,他也不逃。摸摸他金色的鬃毛,他则闭上眼睛。
──这就是我的半身吗?
把阳子丢进这个命运、另一个世界里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动物。
“终于找到你了。”
阳子说道,麒麟的下巴靠向阳子的膝盖,像在点头致意似地摩擦了好几次。
再次抚摸一下鬃毛,脚边响起坚硬的声音。是扣住动物的锁发出的。
“等等,我马上放开你。”
阳子站起来面对锁,用剑的尖端从锁的正上方刺进去砍断。麒麟站起来,动作感觉不到体重。接着他不停地用头摩擦阳子的手。正确地说,是用角。
“……怎么了?”
阳子看着角,发现上面有些奇怪的花纹,大概手掌那么长的红褐色文字,很像是干掉的血的颜色。
“这要吗?怎么了?”
麒麟还是用角摩擦着,焦急的模样让阳子觉得不对劲。半兽乐俊会说话,在这个连妖怪都会说话的地方,身为最高等灵兽的麒麟不可能不会讲话啊?
对了,宝剑的幻象里不是有说过,“角被封印不能变成人形,也不能说话”。
轻轻摩擦角,麒麟就变得很安静。她用衣服下摆使劲地擦,却只掉了一点点,然后就没用了。她不解地仔细一看,发现细小的文字是刻在角上的。
阳子心想这东西对伤痕或许有用,于是把明珠从怀里掏出来,一边轻轻碰着一边去擦,痕迹明显地越变越浅。她重复了好几遍,痕迹变得很淡了,这时手臂之间突然响起声音。
“谢谢。”
那是个怀念的声音。
“……景麒?”
麒麟微微眯起眼睛抬头看着阳子。
“感激不尽。有劳您了,尚祈见谅。”
阳子微笑。她难以忘怀那毫不谦虚的语气。
“只有您一个人吗?”
“延王帮我的。雁国王师正在外面抵挡伪王部队。”
“原来如此。”
点点头后,麒麟厉声叫道。
“骠骑、绒朔。”
仿佛自墙壁中滑了出来,两头野兽现身。
“在。”
“前去襄助延王。”
深深行个礼后,两头野兽消失了。
“你没事吧?”
“当然。”
麒麟对她点头。她觉得那傲慢的声调很有趣。
“角被封印,使令也就被封印吗?”
麒麟不是很高兴地低声嘟哝着。
“看来您学了不少……所言正是。很抱歉给您带来不便。”
“冗佑并没有被封印,所以对我没有影响。芥瑚和班渠呢?”
“都在。要召唤它们吗?”
“不用了。大家都平安就好,有空的时候再见面吧!”
“是。”
“啊,对了,有件事想拜托你。”
“请吩咐。”
“希望你解除对冗佑的命令。虽然我现在还不想要叫它离开。”
麒麟看着阳子,眨了两、三下眼睛。
“您变了。”
“嗯,这要向你道谢,多谢你的宾满。冗佑真的帮了我大忙。我想向它道谢,也有件事想问它。”
“有事要问?”
“对,我想知道冗佑怎么写?”
麒麟睁大眼睛。
“──相当奇怪的问题。”
“会吗?可是我总觉得好像不知道它的真名一样,心里很介意。”
阳子说完的时候,手上突然传过一阵抽搐感。
手指若有似无地动起来,在空中描出文字。
──冗佑。
阳子淡淡微笑。
“谢谢你,冗佑。”
──使令侍奉麒麟,也就是侍奉君王,你不需要对我道谢。
阳子笑而不语。望着阳子的麒麟眼睛弯成一条线。
“您真的不一样了。”
“嗯,我学到了很多。”
“说真的,我没想到还能再次见到您。”
阳子点头。
“我也是。──你为何不变成人形?”
“我不便在国君面前赤身露体。”
觉得他那遗憾的声调挺有趣的,阳子小声地笑了。
“那就去帮你找些衣服,总之我们先回去吧!不过在回到金波宫之前,先到玄英宫去当一阵子食客。”
阳子说完,麒麟再一次眨眨眼,当场跪了下去,背部随着动作闪耀出不可思议的光泽。
“承天命恭迎主上。”
他低下头,用角抵着阳子的脚。
“不离君侧,不违诏命,矢言忠诚,谨以此誓。”
阳子浅浅地微笑道。
“同意。”
对阳子而言,这是故事的开始。
         ※       ※       ※
予青六年春,宰辅景麒失道,疾甚。尧天大火疫疠纷至。政不节,苞行,谗夫昌。民忧以歌曰:天将亡庆哉。
五月上,王赴蓬山,准予退位。同月上,崩于蓬山,葬泉陵。享国六年,谥予王。
予王崩,舒王立,伪自号景王,入尧天。国大乱。
七年七月,庆主景王阳子立。
景王阳子,姓中岛,字赤子,胎果生也。七年一月自蓬莱国归,七月末伐乱,请雁国延王尚隆援讨伪王舒荣。
八月,登蓬山承天敕,入仙籍,是为景王。于尧天祀予王,重任六官诸侯,正朝纲,改元赤乐,赤王朝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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